没有想到,从校门的主道到西区的医院,这条平时十分钟的路程竟花了我一个小时。
原因是我被打了。
鬼苑昏迷归校的消息几乎是瞬间就传遍了整个神鬼学院,元系的学生飞快地前来,夹道围观,若是鬼苑在的话,他们大概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我动手,如今鬼苑昏迷不醒,众人的愤怒全都直接冲我而来。
以前我一直觉得鬼苑的存在是神鬼学院元系和死神系和谐共处的最大障碍,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鬼苑就像阀门的闸口,用暴力捆住元系学生过激的情绪,一旦闸口失去效用,激愤之水喷薄而出,后果就是灾难。
我就是那只过街老鼠。
格斗祭让我明白人缘不好是多么悲剧,此刻我却顿悟了,不是我人缘不好,是我根本就一点儿人缘都没有。
我听到有人在喊要我滚出神鬼学院。
“那家伙儿就是个扫把星!格斗祭的时候就鬼鬼祟祟的,还会用什么禁术,明显就是不安好心!”
“也不知道学校方面是怎么想的,直到现在都还不下达处分她的命令!”
“鬼苑也真可怜,摊上这么个倒霉的……”
然后渐渐从对我所做所为的愤慨转为人身攻击。
“万年吊车尾!又呆又蠢!”
“蝗虫的楷模!到神鬼学院混学历的垃圾!”
当然在声讨的同时,物理攻击也是必不可少的,飞天蟑螂粪球①铺天盖地朝我飞来,就跟发幻影分身大绝招似的。飞天蟑螂粪球本来是花肥,不过最近在打架整人中占主要地位,原因是那是真正的粪球,砸在身上还会爆开。
我在粪球冰雹中展开一片薄薄的结界,迎着攻势朝前走,粪球们噼里啪啦落在结界上,我快被炸开之后的味道彻底熏昏了。
前辈带着鬼苑先去了校医院,我作为吸引仇恨的第一火力,成功地完成了任务。
正晕得七荤八素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喊:“废灯!”
前面说过,元系的人只会称呼死神为“垃圾”、“蝗虫”,攻击魂灯的做法只有同为死神系的人才做得出。
双眼迷离地朝发声处看过去,果不其然我看到了死神系的人。
是那个前辈。
我跟他并没有太多交恶,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如此不满。难道是死神大会我坐了他旁边的位置?貌似这也没有什么因果关系啊……啊,对了,去实践任务之前,鬼苑曾经欺负过他,难道是他干不过鬼苑就跑来欺负相对弱势的我?
前辈领着一群死神系的人,在元系大军里看上去特别显眼。显然元系的人也没想到会有死神系的人跑来落井下石,都停止了攻势,一致望向死神系的众人。
有人问:“我记得珈蓝是你们死神系的吧?怎么你们开始攻击同伴了?”
更多人在笑:“不愧是劣等种,卑劣程度也是一等一的!”
前辈被话堵了一下,涨红了脸,争辩道:“谁跟她是同伴了!那个废灯,她只是个耻辱,我们绝对会不承认珈蓝是同伴!”
“对!格斗祭时候大家都清清楚楚看见的,她是个叛徒!不然她怎么能毫发无伤地不战而胜,还得了冠军!”前辈身后一死神喊。
我觉得他这话说得有失偏颇,明明我快挂了半条命。
前辈道:“对!除了你们放水,以珈蓝平时的身手根本连一招都接不了,她这个叛徒!”
有人犀利地笑:“所以,你们就推选出一个连一招都接不了的孩子,让她上场送死?满口说她是叛徒,怎么不想想最开始作为同伴的‘你们’是如何背叛她的?”
元系的学生从后到前迅速地分成两列,只见一个高挑的少女从人群里款款走出。她左臂抱胸撑着右手肘,脸上挂着艳丽的嘲讽:“……还真是垃圾的做法。你们说得对,珈蓝跟你们不是同伴,起码她还没渣到跟你们同种程度。”
居然是莉丝贝雅。
看见莉丝贝雅,前辈的嘴皮子抖了抖,眼神转为怨毒,但半天都没接上话来。
莉丝贝雅女王般地绽开微笑,转向我:“你可别误会我是在救你,我只是看不惯有些人的做法,明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背地里阴谋诡计一套接一套。”
她意有所指地转开眼,盯向前辈身后的一个身材偏小的死神,那个死神批着斗篷戴着连兜帽,无法分辨出到底是谁。
前辈察觉到莉丝贝雅的目光,侧跨了半步,把那个小小的死神彻底挡住,梗着脖子回吼道:“我们死神系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元系管了?就算要清理门户也是我们自己的事!”
他话落手起,一只飞刀就朝我袭过来,那是死神用来收命的武器。每个死神都有自己的专属武器,根据魂灯的天赋来定义形态,通过魂灯与肉体的契合度以意念具现的形式诞生。大多数都是冷兵器,其中以短刀和镰刀为多。可让人沮丧的是,直到现在我的武器都还没着落。
他是想杀了我。这比飞天蟑螂粪球的危险等级高多了啊,混蛋!
我试图加固结界,可匕首还没到,就被一道光劈开。
莉丝贝雅吹吹手指:“被我说到痛处了?想杀人灭口?但你们打不过我,所以想杀这家伙儿泄愤?垃圾蝗虫的思考回路真让人发笑。”她摇头,“是,珈蓝是你们死神系的人,你们怎么做我没理由干涉也根本不想干涉,只是我作为七星神属,在一定程度上有必要维护神鬼学院的风气,退一万步来说,我这人最看不惯的就是阴险的家伙儿,我又是个冲动的人,你们把我惹急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哦……呵呵,十三家是特权阶级,我犯点错误学校只会睁只眼闭只眼,你们就不知道处分会是什么了……”
“你……你还不是一样阴险!”前辈后面那个小个子死神忽然出声喊道。
咦,这个声音好熟悉……啊,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不过声音真的太熟悉了。
莉丝贝雅点头:“是啊,所以有什么阴险招数冲我来就好了,我俩阴险对阴险不是正好吗,何必想方设法去对付那边那个蠢蛋。”
喂!我是蠢蛋对不起了啊!
但那个小个子死神并没有搭腔,而是再次把话题转回到我的身上。
她冷冷地说:“珈蓝,称呼你是废灯都算抬举你了,别不知好歹,你这个连‘死神’都算不上的无灯种,无——灯——种。”
然后她一扯前辈的袖子,一群死神扬长而去。
莉丝贝雅像赶蚊子那样驱赶群聚的元系学生:“散了散了,都给我散了。”然后颇有深意地盯我一眼,似乎在叫我好自为之。
自此,闹剧终于散场。
我长吐了一口气,无暇多想。我还得去医院看鬼苑的情况,被这里耽误了不少时间,动作得快点儿了。
***
神鬼学院的医院位于南校区的忘神丘上,环境优美,可以远眺纱纱湖,医院建筑整体是纯白色的,落地窗明亮宽敞。在医疗技术方面,医院作为全世界唯一的神鬼属医院,自然高于普通人类的,可以说,在最大条件允许的范围之内,死透了都可以被救活——对此我深有体会,纵是格斗祭上我被揍得昏天黑地的,也只用了四天就满血满状态复活。
所以他们会治好鬼苑的,我对此坚信不疑。
可是当我匆匆赶到时,却只看到死神协会的前辈一脸遗憾地朝我摇头。
“你搭档的状况很奇怪,”他咬碎了一根棒棒糖,显得十分忧虑,“至少医生说他们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古怪的前例,表面上看,你的搭档只是处于昏迷状态,可实际上,他的精神和灵魂似乎被抽空,这么说吧,他现在就像是一具空空的壳子。”
我有点儿无法理解他的意思:“空壳子?灵魂脱离身体,你是说鬼苑他,死……死……”
他一挥手打断我:“不能这么说。元系的人在身体结构方面跟一般人不同,我说的奇怪的地方是,他的身体构造跟元系的人都不一样,灵魂抽空时与肉体的切面太过光滑平整,你知道,灵魂和肉体是一对一匹配的,如同齿轮一样互相咬合而成,每一组都独一无二,但是鬼苑的状况就像——”
“……就像?”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有些古怪,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说的‘壳子’,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具‘壳子’跟任何其他容器都有着相同的特点,内里光滑平整,方便从其中取换物体。只不过跟普通容器不同的是,这里的‘物体’,即指的是灵魂。”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摇头:“这个玩笑不好笑,你这么说,就好像鬼苑是只盛放灵魂的罐子一样,一个不顺心还可以把灵魂从里面拿出来换一个。他可是鬼苑,他可是十三家之首,按照十三家的作风,会让一只罐子领导元系吗?”
用脚趾头想想都不可能,所以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我知道的。”前辈咬住嘴唇,压低声音,“十三家向来做法强硬,但鬼苑的体质是个事实,所以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会允许,甚至支持这样的一个存在。”
心里头怪怪的,有点儿涩,有点儿酸。
我说:“你这样的说法,就把鬼苑完全否定了,我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但鬼苑他一直很正常,我可以保证。他现在只是昏迷了,只是昏迷了而已。”
死神前辈忽然就笑了。
“珈蓝,我记得死神系和元系一直都水火不容,很难得你居然会帮着元系的人说话。”
我也笑:“让两系水火不容的不是种族,而是人心。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我不喜欢元系的做法,但我不能用偏见去看待他们。”
他盯了我半天,就像盯着一名说胡话的病人。
而后他拍拍我的肩膀:“听说你之前在宣扬‘两系平等’?”他忽然换上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珈蓝,我觉得你会成功。你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孩子。”
我想了半天也没明白我的神奇之处是什么。
不过托我想半天的福,杵在原地半天的我又遇到了莉丝贝雅。
莉丝贝雅提着一篮子鲜花迎面走来,与站在鬼苑病房门口的我撞了个正着。
她大叫了一声,仿佛看到了幽灵:“珈蓝!你站在这儿干吗?”
我还沉浸在自我探索之中,抬头皱眉问她:“啊,莉丝贝雅,你说我是不是个神奇的人?”
她鄙视的眼神在说“你脑袋坏掉了”。
我无视她的鄙视,继续道:“虽然这么说有点儿恶心人,但我有的时候真的觉得,我似乎跟其他人不一样。”
死神前辈说我很神奇,我想了想,也确实发现自己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我的童年记忆非常模糊,记忆中也只是有人在骂我笨,说我废灯,无灯种。可我为什么会被骂?我进神鬼学院之前是怎样生活的?我的监护人呢?我来这里之前不可能是一个人度过的,我的同伴呢?但我的记忆里只有谩骂和忘笙。
比如我异于常人的蠢笨。死神是神的儿女,是被挑选出来的精英工作者,用元系人的话说,就是流水线上的高规格产品,而我明显就是个残次品,为什么允许我进入神鬼学院?
……不对,我为什么要进入神鬼学院?
莉丝贝雅拽了我一下让我回神,然后她左右看了看,做贼似的,把我拉向走道的拐角。我云里雾里地等待她的下文,她在确定四周都没有人之后,才附到我耳边说:“有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不,你看上去明明就是一副十分想说的样子。
我说:“你说吧。”
莉丝贝雅迟疑:“可是鬼苑威胁过我不让我说。”
不不,你明明就是一副想说得不得了的样子!
我脸上微笑内心在叹气:“没事,我不会告诉鬼苑是你告诉我的。”
莉丝贝雅窃笑:“珈蓝,你可真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家伙,既然你这么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好啦。”
不不不,是你看上去想说得不得了才对!
然后她故作深意地叹了一口气。
“一直以来,是你误会鬼苑了。”
想不到高傲如莉丝贝雅,也有来做说客的一天。
我维持着微笑不变:“我什么地方误会他了?”
“几乎是所有的地方。”莉丝贝雅摊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自己笨死了,还威胁所有人不让说,你要知道我每次看到你俩我就憋啊憋,憋得好辛苦。”
我问她憋什么了。
“……憋笑啊,鬼苑那家伙的感情表达方式真让人笑死了。”
“……欸?”
“其实他不讨厌你,一点儿也不,相反还很欣赏你。”
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就是我幻听了。鬼苑每次见到我都满脸的苦大仇深欲把我挫骨扬灰的样子,他怎么就变成欣赏我了?欣赏我的惨状?
我表示无法理解:“就算是包庇也不带这么说的,就算我这人圣母到极点,也不能完全对他之前的恶劣行径既往不咎。”
“可是你一次都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危险对不对?”莉丝贝雅一挑眉,“珈蓝,你自己想想,神鬼学院两系关系那么紧张,你还能平安无事地宣扬两方都反对的言论那么久,你以为都是托谁的福?”
“可明显是鬼苑在带头欺负我。”莉丝贝雅列举的这两点根本没有因果关系。
她根本连鄙视都懒得鄙视我了。
“是啊,你跳来跳去多碍眼,大家都看你不爽,即使是鬼苑不带头,自然也有其他人来灭你,那样的话,你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了。你想想两系的积怨,你就是那被子弹打成窟窿的出头小鸟。鬼苑自己出面,是在给所有元系的人做一个样子,他作为头领得平息其他人的怒火,但他舍不得伤你,你知道的。”
莉丝贝雅的歪理驳得我哑口无言。
大小姐眼睛一眯,似乎是看透了我的想法,犀利道:“你觉得我是在强词夺理?那再举个例子好了,神鬼祭之前你不是被绑去了地下室吗?”
我干巴巴地点头:“鬼苑说要让我消失。”
“中途不是有人冲进去传令了吗?然后鬼苑就借机带人离开了,不是吗?其实那人是他自己安排的,目的就是在合适的时候放过你。他并不想伤你。可是他的立场让他很为难,再加上他实在笨透了,所以才用了最烂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