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阵系的三个术其实是连续技,靠吟唱作为连续的引导,单独用的话一般都是舍弃吟唱。若加上真正的吟唱,破坏力呈几何倍增。就像这样……”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如同换作他人,指尖的一点展开血红的光芒,随着他低吟的咒文,光芒如同展开的花朵,包裹住黑色的球体。
祸神之美,在于狂气与艳丽,将美与恶结合,无人能及。
他的指尖绽开了死亡的盛宴。
乱风使他的发丝狂舞,桀骜锐利的银色眼睛里宿着嘲讽和同等的疯狂。
他是君临天下的暗之王者,一颦一笑都带有毁灭的力量。
祸神之美,在于露骨的自负与侵略性的意志,在于毫不掩饰的、甚至是放纵的情绪。那是由内而外溢出的气势,不论他寄宿在谁身上,都是最强大的祸神。
黑色闪电缠绕在他周围,妖韶如同蚀骨的藤蔓,他笑得志在必得。
在那一刻,我看到了极致。
“对神的复仇剧开始了——”
“致愚蠢和麻木,致盲信与自欺,致自私与庆幸,致见死不救与无动于衷,致伟大的创世神——黑暗归于我手心,君临阵前,授予我绝对之力,一击必杀!以滚烫的腥血交换冰冷的王座,以罪恶为名,唤醒蛰伏于凶间的猛兽!”
暗——阵——绝——杀!
“黑暗藏于我肉体,君临阵前,天地皆崩于脚下,毁尽万物!以哭号的生灵交换诡笑的王座,以肮脏之名,唤醒蛰伏于黄昏的万魔!”
暗——阵——崩——毁!
“黑暗藏于我灵魂,君临阵前,赠三千世界沉寂,幻灭虚无!以短暂的杀戮交换永恒的王座,以灾祸之名,唤醒蛰伏于虚空的恐惧!”
暗——阵——寂——灭!
三道吟唱,三道加乘,天地变色。
下面的战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抬头望过来,上与下的对峙,一眼已是万年。
天地安静得快要死去——
时间仿佛静止——
每一个人都露出惊恐的神情——
祸神咳出一口鲜血,失力地跪在半空。
他的胸膛,赫然插着一只银色的长锥。
长锥发出耀目的光芒,飞快地朝黑色球体延伸,然后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将之分化,蚕食……
如同慢镜头……
不可思议地,三道暗阵禁术缓缓地化作尘烟。
我的手还搭在锥柄上,我吃惊地看着破印锥上那些待雪草的花纹亮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风的呼啸,以及……
米格尔丘上的待雪草被烈风卷至半空!
如同永恒的冻结的火焰,静静地浮在我们周围。
纯白的,死寂的,荒芜的,铺满天空。
忘笙把手放在我的头顶,就如同以前成千上万次对我说的那样,欣慰,带着笑……
“珈蓝,我很高兴。”
明明是电光火石的最后一刻,我狠心将我胸口的破印锥拔出,刺向他,就像那本书上写的那样,只一击,就带给他致命伤。
我成功了。
可是我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我做了什么……啊,我究竟做了什么……
我瞪着祸神,这个家伙儿从头到尾都如此不可理喻。
“……你又放水?”
若他不是在最后关头不对我设防,甚至出言激我,我不会成功。
他虚弱地笑了一下:“我说过,鬼苑做得到的,我一样能做到……”
我越来越搞不懂他。
明明设计一切的人是他,利用我的人是他,害我的人是他,想要毁灭神鬼学院的人是他,最后背判信徒的人还是他,三番五次反复的性格,让人捉摸不透,但最后对我释然一笑的人……也是他。
“我的珈蓝……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拔走了破印锥,我的胸口像敞开了一个大洞,冰冷的风倒灌进来,我能感觉到供我活动的能量正在逐渐衰减。
“我真的……越来越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明明失败了,为什么一副开心的样子?你设计我,骗我,但又从头到尾都在对我放水。那本书……是你故意给我的提示吧,沾满夜露的待雪草,我怎么可能不去注意……”
他像一个小孩子那样眨眨眼,然后得意地对我说:“我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把你们都骗得团团转真的好有趣。”
“喂!”
他吐了一口气。
“当初我和神打了个赌,谁战败了就答应对方一件事。创世神是我见过的最狡猾恶心伪善的家伙,他一开始就算计我,我败了,他就理所当然地把最棘手的事扔给我。我这个人虽然坏到极点,但真正答应过的,就绝对会去实现承诺。
“这个赌约里包含了我的命。他要我替他卖命。
“我们认识很久很久了,那时候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我的人。我一向行踪难定,也觉得他创世跟我无关。我视他如知己,做了一把剑赠与他见证我们的友谊……对,就是这把破印锥。
“后来他渐渐地烦恼自己创世的事情,因为元族都是我的人,他拿他们毫无办法,只能在神鬼学院给予元族优待,安抚他们……后来他找到了我。
“他说‘陈旧的东西只会阻碍新的发展,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挚友。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但我希望与你打个赌,我俩一战,若我侥幸胜了,还请你答应我的不情之请,这也是为了你的信徒们’。
“他赢了,为了他的大义,我愿赌服输,反正活着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场游戏,不管是作为祸神还是忘笙,我都不在意。我甚至觉得他说的没错,墨守成规,如果不改变就会灭亡。他创造了新世界,而我作为旧时代的神也是如此。
“元族敬重我,追随我,但旧时代的东西不再适合他们,即便是神鬼学院里。销声匿迹那么多年,他们还是想着我,我自认为没有本事领导他们干什么,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毁灭。
“但是我讨厌他的做法,心里也不是没有怨愤的,他创造出的还不是一个愚蠢的种族。戏弄了那么多人……也算是在赌约之内的小小反抗吧。
“珈蓝,我还在担心,如果我把暗阵三道术放出去了你还不出手该怎么办,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了。你一向分得清楚是非,我很安心。”
他到底在说什么?
到底在说什么!
“你以为靠三言两句就能洗清你的过错吗?别痴心妄想了!”我气得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骗过所有人之后想当背黑锅的悲剧英雄?你一点儿都不适合!你是祸神!就该狡猾多端躲在暗地里奸笑!你现在算什么?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算什么!”
我情绪失控了。
我一直以来不断忍耐着的情绪,终于失控了。
我真恨不得揍他一顿。
或许揍他一顿都不足以平息我的怒火。
“作为旧时代的祸神,我必须消失。只有作为象征的我消失了,元族们看清了事实,神鬼学院才会有真正公平的一天。至今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破印锥是我自己做的,我无法拿它刺自己——只有看着我死在他们面前,祸神彻底消失了,象征着旧规则的我消失了,一切才会新生。”
“……所以,”我控制不住全身的颤抖,“你就利用我?”
啊啊,真是全世界最可恨的家伙!
“激我,气我,骗我,惹毛我,还对我做出那种事,就是为了让我亲手结果你?”
啊啊,这个人……
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家伙!
“抱歉。”他慢慢虚起眼。
“抱歉?你做了那么多坏事,最后借我的手逃走?想得美!”
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陋,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快被他气疯了。
“你准备就这么撒手滚蛋了!你怎么不想想你的责任!你怎么丝毫不考虑我的心情!你怎么不想想我怎么办!”
“我想了很久。”他缓缓眨眼,“关于你之后的去路……我一直在想,想了很久很久……”
我失神地望着他。
祸神的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他慢慢地笑了一下,伸手,缓缓地,吃力地,一下一下,拂过我的脸颊。
无数的待雪草花瓣被卷至高空,簌簌地降下,如同一场繁盛的花雨。
视线被不断坠落的花雨填满。
我听不到除了自己呼吸之外的声音。
寂静的,就像一场沉默而庞大的葬礼。
花瓣落在我的肩头、发际,他的头顶、胸前,慢慢地,似要把我们全部埋葬。
祸神的声音轻轻地,似是梦中的呼吸:“Galanthus nivalis……珈蓝塔斯……待雪草的别名,那是我最喜欢的花,它是一年中最早开放的花朵,象征着希望。”
他的动作明明那么温柔,可我却被那只冰凉的手掌硌痛了脸。
太痛了,以至于我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他的眉眼间退去了狂气,全是我最熟悉的温柔,一如我最初的梦里,那个逆着光、笑容沧桑悲悯的美丽少年。
银色的眼睛,颜色太浅太浅了,所以很难注意到其中的眼泪。
“不管你怎么想,我一直是忘笙,从来没有改变过。我也不想当什么祸神,如果我只是忘笙的话该有多轻松……可是这改变不了我的本质。珈蓝,我始终不是什么善类,我是世界第一大坏蛋……”
他说:“你看,我的一生多么黑暗,没有尽头,所以我使了个小心眼,给自己种下了希望。那么多人里面,我只一眼就看到了你,你是特别的,因为你拥有我永远不会有的韧性和坚强——这或许就跟当初神反驳我的话一样,他说,人类拥有太多的缺陷,但他却仍然爱他们,因为他们同时又是那么美好……”
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胸口,落在破印锥上。
他的周身浮起一圈薄雾般的柔光。
“你是我为自己亲手种下的希望,珈蓝,是名为‘希望’的你阻止了我,是你把‘希望’传递给了更多人,我并没有输给谁,我只是敌不过‘希望’。我真心地输给了‘它’。”
他不断地低喃我的名字。
珈蓝,珈蓝……
……你是胜利的歌谣,希望的芳花。
天地间一片素白。
盛大的花之雨,似乎将就此一切覆盖。
我们向死而生,始终追寻的,就是在战前我和我的伙伴举臂高喊的——为了希望!
那是一场名为“希望”的大雪,降临在即将新生的土地上。
我抱起我的忘笙,咬破了嘴唇。
我胡乱地擦着眼泪,对逐渐神志不清的他喊:“你开什么玩笑!”
你倒是殉了希望,我该去哪儿找我的希望?
还有就是——
“喂,浑蛋,你故意的是不是?”我顾不得他快要挂掉,凶狠地一拳挥过去,“说得真好听,我都差不多要信你了!可是——”
我指着自己的胸口:“给个解释啊浑蛋!你就这么去死了浑蛋!然后我因为破印锥拔出来了也殉葬了浑蛋!?话说在前头,我以为我能当英雄才打算为大义自我牺牲的浑蛋!到头来你倒是正名了我也彻底成了遭人怨恨的无脑女人了浑蛋!要我就这么死了吗混蛋?你要我就这么不甘心陪你去死了吗浑蛋?”
“啊……”他狡黠地转开眼,“你就当作是我的私心,因为我不想看到属于我的东西以后再变成别人的……嗯……你本来就把你自己卖给我了,我若是一个人死去了多孤独,有人陪着比较好……”
我又给了他一拳。
“你给我解释清楚啊浑蛋!”
“女孩子讲粗口不好……”
“不要转移话题啊浑蛋!”
“……”
“……”
“你是我的棺柩……”终于,他幽幽地说,“我的珈蓝,我的魂归之所,我的——坟墓。所以,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怎么会离开你,即使你不愿意……我也会向你归来。”
我愣了半晌。
“等等,你……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他虽然一脸死相,却仍然笑得狡猾,“珈蓝,我舍不得让你死的。这是我想了很久之后找到的最好的办法……不过这次大概不能作为‘忘笙’和你说话了,不过我相信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挫折,也能独自面对啦。”
他周身的光慢慢地变得微弱,最后一丝气息也蒸腾在空气中,缓缓朝我飘来。
“我亲爱的孩子啊,在我怀里安稳地长眠吧。”
胸口忽然涌起一股暖意。
我低头去看,却发现拔走破印锥的伤口已经被一片飞来的光斑堵住,逐渐流失的能量也重回到身体里。
在一片暖融融之中,我忽然觉得困累,控制不住地合上眼睛。
由于祸神离开,浮空术也失效,我从几十米的高空坠落。
我听到了很多人的大喊,但意识实在无法支撑,在落地之前我就晕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
我以为我不会再做梦了,可我还是梦到了他。
那个有着银色眼睛的美丽大哥哥。
他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白银眸,墨黑发,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淡淡的,透明的。
我们身处在一片纯白的荒原里。
脚下是大串大串的白色花朵,无边无际,不死不休。
他拉着我的手一直走一直走,他的手心很冰,我很担心地想要去焐热。
然后他对我摇头,说:“没用的,没用的。我们走得够远了,停下来休息好不好?”
我们停了脚步,他看上去疲倦极了,躺在我的怀里,静静地注视着天空。
我觉得奇怪,就问他:“为什么我们走了这么久,世界里还是只有我们俩呢?”
他就笑了。眨眨眼,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钻进我的怀里。
珈蓝,珈蓝……
珈蓝啊,是我最爱的花的别称。
他静静地说,我静静地听。
珈蓝啊,是我最爱的花。
珈蓝啊,是我最爱的。
然后他又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对不对?
“因为啊,这个世界是我的心。
“除了珈蓝,再也装不下其他。
“有珈蓝的地方,我就觉得安心了。这么一想,我觉得更困了……”
他在我的怀里合上眼睛。
我坐在旖旎的花海之中,怀中抱着沉睡的少年,轻声地吟唱着不知名的歌:
我亲爱的孩子啊,在我怀里安稳地长眠吧。
我的怀中,是你魂归之墓。
你将在沉眠中长存,灵魂为灯,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