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12]。怠者不能修[13],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14];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15];不然,则其畏也[16]。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17],懦者必说于色矣。
是故事修而谤兴[18],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19],道德之行[20],难已!将有作于上者[21],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22]?
[1] 责己:要求自己。重以周:严格而全面。轻以约:宽松而简单。
[2] 求:探求。其:指舜。舜:传说中的上古圣君。这句说,探求舜之所以能成为仁义人的原因。
[3] 早夜以思:从早到晚地思考。
[4] 周公:即姬旦,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他是西周初年著名政治家,被后世尊为圣贤典范。多才与艺人:即多才多艺之人,艺:指技能。
[5] 是人:这个人,指古之君子。
[6] 病:缺点。
[7] 即其新:犹言取其长。不究其旧:不去追究他以往的过失。
[8] 恐恐然:小心谨慎、惶恐不安的样子。为善之利:指做了善事应得的好处。
[9] 详:详尽,全面。廉:少,低。
[10] 不足称:不值得称道。用:作用。
[11] 不以众人待其身:不用一般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望于人:期望别人,要求别人。
[12] 怠与忌:懈惰与妒忌。
[13] 修:指学习修养。
[14] 与:党与,朋友。
[15] 不与同其利者:跟他没有共同利益的人。
(16〕畏:指所惧怕的人。
(17〕说:通“悦”,高兴。
(18〕事修:事情做好了。谤兴:毁谤起来了。
(19〕光:光大。
[20] 行:推行。
[21] 将有作于上者:指居上位而想有所作为的人。
[22] 可几而理:大概可以治理好了。几:庶几,表希冀,有“大概”“差不多”的意思。
解读
本文旨在探究、论析毁谤之风兴盛的根源,故题名《原毁》。当时社会,压抑人才,毁谤成风。韩愈本人也深受“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之害。作者以深切的感受和锐利的笔触对丑恶的世态痛下针砭,深刻揭露了“今之君子”诋毁、压制人才的病根在于“怠”与“忌”,鞭挞了世风之堕落和人情之浇薄,明确主张责己严,待人宽,指斥对人求全责备。这对个人进德修身及执政者用人治国均有启发意义。文章对比论析,鲜明中肯;语言多用排偶,“文从字顺”;体现了韩文气盛言宜、波澜起伏的特点。
话题
1.应如何看待比自己能干的人?
2.文章对当代社会的竞争有何启发意义?
3.本文哪些地方体现了韩愈“文从字顺”的为文主张?
相关资料索引
作为中小地主阶级,他们始终处于被压抑被排挤的地位,他们的子弟,若欲登上政治舞台,不但要经过层层考试和审查的艰难历程,还要遭到大地主、大官僚的攻击和毁谤。他们眼看国家危机日深,忧心不已。韩愈就是代表人物之一。他本人曾屡遭贬m,怀才不遇,面对黑暗、腐朽、不公的现实,不平则鸣,对士大夫中那些“责人也详,待己也廉”的颓风极为痛恨,对中小地主阶级及其后进之士则持以同情态度,《原毁》就是为他们吐闷气,鸣不平的一篇佳作。
作者写此文时,可能是为自己被谤而发,但他所批评的确实是当时很突出的社会不良现象,当时不但世袭贵族出身的官员和科举考试上来的官员互相排挤倾轧,形成朋党之争,而且一般士人中也存在互相攻讦的情形,特别是才德杰出之人,很难不受毁谤。所谓“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韩愈这篇文章一方面揭示士大夫中存在的这种恶习,一方面也宣泄了内心的不平之气。
本文共分四段:古之君子待人待己的态度;今之君子待人待己的态度;今之君子所以要毁谤压抑一般修身励行的后进之士的原因;作本文的目的。其中第二、三两段为本文的中心内容,第一段提出的古时情形和第三段所说的今之情形作比较,使全文重点鲜明突出。
作者在每一段的开首都明白提出自己的论点,然后运用事例进行论证。例如第一段用早于孔子的舜和周公,证实古之君子确有以大圣人舜和周公的道德才艺来要求自己的事实,说明“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第二段列举自己所见到的当时的“恶薄人情”和“世俗之弊”,说明今之君子待人待己的态度。第三段则用自己“尝试论于众”而得到的经验来说明这种现象。
作者在比较了古之君子与今之君子待人待物的两种态度之后,接着指出今之君子所以要毁谤后进,根本原因是对己之“怠”,对人之“忌”。“怠”则骄傲自满,必然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忌”则惟恐别人进步,故意挑剔而加以毁谤。因此作者得出结论:“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当时那些有权势的人物嫉贤妒能,相习成俗,使仕途的风气日趋于恶薄;而一般修身立行的后进,处处受到毁谤压抑,要想凭其才德进身,要想在当时社会有所作为,是十分困难的。所以作者感慨地说:“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突。”这正表明作者十分同情后进之士立身处世之艰难。
正由于韩愈有这样的思想认识,所以他对于后进之士,大力推荐,而被当世称道。作者所提出的先达人物的“怠”与“忌”是否只有他所处的时代状况如此呢?综观历史,有多少才德之士曾发出过不平之鸣,又有多少才德之士终身沉沦于社会低层,韩愈的这篇文章不但有他深刻的社会意义,还有它深远的历史意义。
(单芳《略谈唐代的科举状况与韩愈的<原毁>》,《甘肃广播电视大学学报》1999年第2期)
更多链接:
1.王仲镛《韩愈诗文名篇欣赏》,巴蜀书社,1999年
2.邓小军《韩愈散文的艺术境界》,《人文杂志》1994年第1期
3.张成扬《唐代士大夫阶层的阴暗心理——谈韩愈讨伐“嫉妒”的几篇檄文》,《徐州教育学院学报》1999年第1期
苏轼 参见《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日喻
生而眇者不识日[1],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旧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旧之光如烛。”们烛而得其形[2],他日揣籥[3]以为日也。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吵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吵。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箭,转而相之,岂有既乎[4]?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5]。”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6)。”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7]。”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
南方多没人阁,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8],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9]?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11]。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昔者以声律取士[12],士杂学而不志于道[13],今也以经术取士[14],士知求道而不务学。渤海吴君彦律[15],有志于学者也。方求举于礼部[16],作《日喻》以告之。
[1] 眇(miao):原指瞎一目或视力微弱,这里即指瞎眼。
[2] 扪(men):摸。
[3] 揣:猜测,估量。籥(yue):一种管类乐器。
[4] 转而相之:谓辗转以相似之物比方喻说。既:尽,完结。
[5] 道可致:谓学习工夫到家,道就自然而至,有“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意。致:意为使事物自至。
[6] “孙武曰”二句:见《孙子,虚实篇》。意谓善于作战的人总是处于主动地位,能诱使敌人来攻打,而不被敌人所牵动。孙武:春秋时齐国军事家。著有《孙子兵法》,为古代著名军事著作,被称为“兵书之祖”。
[7] “子夏曰”二句:见《论语?子张》。意谓各种工匠居住在制作场所来完成他们的工作,君子则通过学习来获得道。肆:官府造作之处。子夏:孔子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春秋卫国人。以文学著称。
[8] 没人:善于潜水的人。
[9] 涉:趟水过河。
[10] 苟然:指随便、轻易得来。
[11] 溺:淹死。
[12] 以声律取士:指北宋前期,科举考试沿袭唐制,以诗赋取士。当时虽也设 “明经”科,但不受重视。声律,诗赋格律。
[13] 杂学:指学习儒家经典之外的史传、诸子、诗赋等。志:志向,专意追求。
[14] 以经术取士:指王安石当政变法,主张“除去声病偶对之文,使学者得专意经术”。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罢词赋科,以经术取士。(见《宋史?选举志》)
[15] 渤海:郡名,治所在今山东阳信县。吴君彦律:名琯,时任徐州监酒正字。
[16]求举于礼部:意谓报名参加礼部进士科的考试。唐宋科举均由礼部主管。
解读
这是一篇谈学论道之文。据《乌台诗案》(苏轼因反对新法而下狱的档案记录)载:元丰元年(1078),轼知徐州。……轼作文一篇,名为《日喻》,以讥讽近日科场之士,但务求进,不务积学,故皆空言而无所得,以讥讽朝廷更改科场新法不便也。”这是文章的写作背景。文中对“今者以经术取士”以致士风不正,确也微露不满。但本文的客观意义非止于此。文章主旨在论说“学”与“道”的统一,重点在强调学习实践的重要性。文章设喻为论,以喻明理,取譬贴切形象,说理深入浅出,特色十分鲜明。
话题
1.对于本物我们应该怎样去认识?
2.作者认为什么是“取士”的正确方向?
3.文章是怎样做到层层递进的?
相关资料索引
苏轼的“道可致而不可求”
苏轼对“道”作了新解,认为“道”即客观规律。他在《日喻》中说:“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爽。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苏轼以浅显而形象的类比说明“道”就是客观事物的规律。只有反复的实践才能掌握其规律,所谓“道可致而不可求”,此之谓也。这对古文运动强调的“文以载道”、“文以明道”之“道”只能是儒家文化的“道统”,无疑是一种新的突破,是认识上的飞跃,是对僵化的“道统”说的更新。
(傅德岷、文成英《苏轼及其散文创作》,《渝州大学学报》1999年第2期)
更多链接:
1.孟昭燕《谈苏东坡的两篇散文》,《华夏文化》2002年第4期
2.冷成金《苏轼、朱熹文艺观之比较》,《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6年第3期
3. http: //www. pep. com. cn/200301/ca102707. htm(苏轼《日喻》)
郑燮 参见《画竹题记二则》。
微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
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岂有不爱之理!然爱之必以其道,虽嬉戏顽耍[1],务令忠厚徘恻,毋为刻急也。
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至于发系蜻蜓,线缚螃蟹,为小儿顽具,不过一时片刻便摺拉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劳[2],一蚁一虫,皆本阴阳五行之气絪缊而出[3]。上帝亦心心爱念。而万物之性人为贵,吾辈竟不能体天之心以为心,万物将何所托命乎?
蛇蚖蛤豺狼虎豹[4],虫之最毒者也[5],然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杀之?若必欲尽杀,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驱之使远,避之使不相害而已。蜘蛛结网,于人何罪,或谓其夜间咒月,令人墙倾壁倒,遂击杀无遗。此等说话,出于何经何典,而遂以此残物之命,可乎哉?可乎哉?
我不在家,儿子便是你管束。要须长其忠厚之情,驱其残忍之性,不得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6]。家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不可使吾儿凌虐他。凡鱼飨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嬉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岂非割心刻肉乎!
夫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可将此书读与郭嫂、饶嫂听[7],使二妇人知爱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1] 顽耍:即玩耍。顽:同“玩”。
[2] 劬(qu)劳:辛苦劳累。
[3] 絪缊(yin yun):同“氤氲”,形容烟或云气浓郁。这里指阴阳五行之气交互作用的状态。
[4] 蚖(wan):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