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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说就这样开了头。小说的开头一般先要交代清楚人物之间的关系,推动情节迅速向前发展。而我却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一个人的死亡,这说明我写技的低劣。为了扭转这种情况,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叙述。
多少年以后,蒲桐姑只要想起茶房镇那个三月温暖的上午,就知道一生的悲剧始于那一刻。段三元一匹山似的耸立在她的裁缝铺前,挡住了从街对面斜射过来的阳光。桐姑是从那立即黯淡下来的阴影里,才意识到身边有人的。她抬起头,看见了段三元的褴褛衣衫和疲惫不堪的神情。“大妹子,讨碗水喝。”段三元舔着嘴唇,用了与他高大健壮的身躯极不相称的语气说。那时,这个父母早亡的孤女,正沉浸在新婚的甜蜜里。爱情给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注入了一种明亮而温馨的生命活力,使她的心变得如一个烂漫天真的婴孩一样纯洁。后来,在三百里桐山上,桐姑忽然听见从桐林深处传来她油匠哥缥缈的歌声时,她也是这种心情。她听了面前这位壮汉乞求般的声音,心里于是又泛起了那种不管对什么人,都似乎应该感激和同情的崇高感情。她满怀这样的感情,温柔的目光又一次从段三元身上掠过,嘴角甚至还牵起了一丝微笑,回头对了油坊的小伙计喊了一声:“倒碗水来!”
油坊小伙计屁颠屁颠地捧过一只粗釉土碗。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出于偶然,过后想起来往往不可思议。如果那天我的女主人公少一点被人们称为伟大而实质上一钱不值的同情心,如果段三元早一刻钟或晚一刻钟出现在桐姑的裁缝铺前,我就没法写成这样一篇小说。然而,人们总是难以逃脱冥冥中命运的主宰。正当段三元将土碗送到唇边的时候,从下面油房里传来了油坊行头粗重的吆喝和油锤击榨的钝响。段三元的手忽然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对着油房方向听了一阵,然后似乎自言自语却又分明想让人听见地说:“喊号子的老哥,怕有三天没吃饭哟!”
“什么,”油坊小伙计立即瞪圆了眼睛,“你敢说我们行头?!”好像他们行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佬儿。
事情是发生在段三元喝完水,离开桐姑裁缝铺一百步远后,油坊行头和一干伙计追了出来。油坊行头身高五尺,膀宽腰圆,上身赤膊,抄腰大裤的裆一走一摇晃,在后面高叫:“前头那汉子,站住!”
段三元回过头,一干油坊伙计团团包抄过去。街上行人纷纷驻足,一伙二流子、滚龙趁机赶来插在油坊伙计中间。三四十年代的小小茶房镇,也是冒险家的乐园。
“刚才是你说我三天没吃饭?!”油坊行头自恃艺高人胆大,冲到段三元跟前,手掌一拍胸脯,胸大肌悠悠直晃,“我王某当了二十年行头,还没遇见过对手,今天倒要和你比个高低!”
段三元眼里流露出一种紧张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朝四周看着,对油坊行头露出一副苦笑。这时,油坊老板黄大和桐姑赶了过来。这对结婚不久的夫妻是清白良民,他们不愿惹是生非。黄大打量段三元的第一眼,就为这汉子魁伟的身材和柔顺的眼色所打动,他觉得喜欢上了这汉子。
“过路大哥,你过去是干什么的?”黄大审视着段三元问。
“实不相瞒,我也靠打油为生。油坊破了产,生路断绝,只得投奔亲戚去。”段三元环顾四周,这时眼里有了种不卑不亢且带有挑衅意味的光芒。
“既然都是一个行道的人,大家都息怒!”黄大息事宁人地朝四周打躬作揖。然而,油坊行头却不甘这样收场,仍盛气凌人汹汹然地叫道:“不行!不比试休想走出茶房镇!比赢了,这行头我双手让给你,比输了,四脚着地爬出去!”
“过路人一句闲话,大哥何必当真呢?”段三元仍很卑恭地对油坊行头赔着礼。
“既然王大哥不依,那就比比吧!”黄大思忖半刻,终于同意让段三元和油坊行头较量一下。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直觉,黄大觉得段三元一定能胜油坊行头。对这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油坊行头,黄大早就不满意了,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行头,才没辞退他。
后来,在段三元一只麻袋装了黄大的贵重之物,一只麻袋掳走年轻美丽的东家夫人时,油坊老板和蒲桐姑才意识到当初收容段三元,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错误。在那个月色朦胧、雾霭很重的森林之夜,段三元从麻袋里放出桐姑,让她坐在一块光滑的长着绿茸茸青苔的大石背上,她像小鹿一样蜷缩着几近赤裸的身子。段三元像欣赏一件精美的工艺品似的,从上到下细细地阅读着她身体的每个部位。她沐浴着淡淡的月光,裸露的皮肤在森林中发出银白的清辉。她的头发已被抓乱,瀑布一般披在肩头。桐姑知道不可避免的时刻就要到了,放开声音凄厉地呼唤了一声“油匠哥”,就感到一阵死亡般的窒息。但是,段三元并没有像饿虎扑食一般去占有她,而是轻轻地揽住她的腰,慢慢地把她放在青石上,又解下腰间的汗帕垫在桐姑的头下。这一切他做得那么合情合理、老练出色,和油匠哥一模一样。以至于中间停下来,两眼怔怔地望着她,似乎思考、体味着什么的神情,都和油匠哥酷似。桐姑于是认为天下男人干那件事时,都是一个样。
段三元带着桐姑在密密的丛林里行走,在荒无人烟的羊肠小道上攀登,他对这一带路径似乎非常熟悉。晓行夜宿,黑夜她充当着段三元的同谋。段三元像一位高超的猎手,非常聪明地对待自己的猎物。每次事后,段三元对桐姑都表现出更大的温存和殷勤。他不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甜言蜜语,而且很细致地替桐姑着想。他的猎物表面上对他很驯服,每次并不需要他费出很大力气就可以让他满足欲望。但是,这种驯服是迫于环境和情势。在这种驯服里,埋藏着奴才对主人深深的仇恨。这一点,连段三元也明显地从桐姑那冷漠的、难以交流的目光中感受到了。这种难以接近的目光,后来往往使段三元的欲火中途熄灭,孕育出仇恨。
四天后,他们攀上了一座高峰。从这里极目远望,到处是葱葱郁郁的油桐树,桐果如李子一般大、一般青,掩映在绿叶之间,地上糜烂的桐果和桐叶,发出一股腐烂的酸味。在另一座山梁的半腰,桐姑竟意外地发现一座庙观,屋中留有不久前住过人的痕迹。桐姑并且还看见不远处一块掩映在万绿丛中的小麦,因无人收割而完全发黑。
没人能知道这座庙观起于何时,有些什么人在里面住过。直到公元一九八六年这座小屋从大地上消失时,仍然是一个众人没解开的谜。
当初段三元和蒲桐姑就住在这里。虽然隔了茶房镇好几百里,但桐姑却始终相信,她的油匠哥决不会丢下她不管。她觉得和油匠哥尽管只有几个月的夫妻,可那种被称为爱情的东西,像一条丝带已把两颗心紧紧缠住,任何外来的变故也动摇不了他们深厚诚挚的感情。并且,油匠哥既然已经娶了她,自然会履行一个丈夫的职责。她甚至感到她的油匠哥已经走在路上,段三元的灭亡只在眼前。
蒲桐姑的感觉后来果然得到应验,当流逝的时光给漫山翠绿的树林染上一层铜锈时,这日中午,桐姑忽然听见了一阵轻若游丝的歌声:
生不离来死不离,生死不离蒂并蒂。
在生我俩同凳坐,死了我俩同堆泥!
这绝不是桐姑的幻觉,那时,桐姑正坐在门前。段三元也真真切切听到了那歌声,并且兀地一惊,立即回头盯着桐姑。
桐姑呆了一阵,当她准确地判断清楚这确是他们小两口在夜深人静互相表白爱情时唱的情歌,是她油匠哥熟悉的声音时,她突然感到干枯的心灵霎时灌满了生命与爱的力量。她的眼里闪耀出火一样的光芒,身子激烈地颤抖着,从胸腔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喊:“油匠哥——”然后不顾一切朝山下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