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文富走后,玉秀一夜没睡。文富那健壮的身体,憨厚的面孔,甚至说话时几分木讷的表情,都一直在她眼前晃动。进而,过去文富每次到他们家说的话、干的活,还有那个窝棚之夜,以及佘家大小人对她热情和喜爱的情形,都一一涌上她的心头。她和石太刚结婚本不是自愿的。结婚以后,石太刚并没把她放在心上——他只顾出去拉关系、揽工程,自己酒店出饭馆进,山喝海吃,而只把她当做了一个发泄性欲的工具。并且,玉秀还隐约听说了他在外面偷鸡摸狗的事。没过多久,石太刚就犯事了,而这一犯案,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了结的事。此时玉秀那本来就没有对佘家断绝感情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对文富的思念之情。只是,她知道佘家不能容忍她当初的行为,都在心里记恨着她,她又不知道文富是不是已经订婚,所以,她只好把强烈的思念压在心底,在夜深人静时,和着偷偷涌出眼角的泪水,翻看着和文富订婚的照片,感叹一番自己的苦命。
没想到,天遂人意,正当她苦苦思念而迁就于自己的命运时,文富突然从天而降,并且主动来看望她了。当她从文富口中得知,他还是孤身一人时,玉秀的心田仿佛一下子注入了甘霖,萎缩、干枯的爱情之苗,突然活了,蓬勃生长了!她当时就想向文富和盘托出自己的痛苦、相思和打算,可好几次话到嘴边,都被自己强行咽了回去——她实在不好开这个口呀!她知道佘家都是爱面子的人,他们会相信自己的话吗?再说,即使他们相信了,自己又能咋个办?不错,昨天晚上文富走后,她曾经冒出过和石太刚离婚,再和文富结婚的念头。可是,这一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她在心里问着自己:“这可能吗?他不会嫌弃自己吧?不,他们肯定会嫌弃自己的!自己可是嫁过人的二婚嫂呀!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好男不娶二婚嫂!二婚嫂,一个在乡间丢人的字眼,这家爱面子的人哪会接受‘二婚嫂’这几个字呀!”这么一想,玉秀心冷了。她仿佛看见了佘家人一张张冷漠、鄙视的面孔,尤其是中明老汉那副雷都打不透的黑煞脸。
她决定不再朝这方面想了,又一次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就是没法把文富的影子从眼前抹去。不但没法抹去,那张憨厚、木讷的面孔反而在她眼前越堆越厚,好像从四面包围着她一样。她想起昨天晚上对他说的买衬衣的事,当时也不知怎么就脱口说出了。她说不清自己是爱他还是怜悯他。她知道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人,不会撒谎,所以,上午她就去商场精心挑选了一件衬衣,等待文富来取。买好衬衣以后,她心里又矛盾了。她既希望他来,又害怕他来。中午,文富没来,她的内心,渐渐生出了不安、期待以及失望的情绪,同时,又好像有了某种解脱、安慰。她怀疑一定是这个老实人回去对他父亲说了这事,那个佘家固执、封建的老汉,才不让他来的。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一刀两断,从此不再思念这个冤家。可是,随着太阳慢慢西移,玉秀莫名其妙地坐立不安起来。她想,要是文富从此不见面了呢……想到这里,好像冥冥之中有只大手推动着她,使她不甘心命运的摆布,糊里糊涂地迎着西斜的阳光,朝西门旅社走来了。
她一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啥会这样。
她刚走到旅社门口,就听到斜后面的公路上,有个老头在喊叫着“卖衣柜”。这声音是那么熟悉,而卖衣柜的事又是昨晚文富告诉了她的。玉秀立即踅过去,站住了。
果然,她看见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和那两件夕阳下闪着光的家具。玉秀突然鼻头一酸,一种又苦又涩的感觉,立即涌上心头。这本是为她和文富结婚而做的家具呀!在这些普普通通的家具上,也不知凝聚了他们一家人多少辛勤的汗水,寄托了他们对自己和文富多少美好的希望和祝福啊!这本应该成为她和文富幸福生活象征的家具,现在为主人家生计所迫,就要卖到他人手里,而且,看样子,还很不好出售。而他们一家,是多么急于卖出,而买回救急的农药呀!
玉秀在那里看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把两件家具买下来。她又说不清楚自己为啥子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只觉得这家人太善良、太不幸了,而自己有责任帮助他们——他们曾经对自己那样好,对自己寄托那么多的希望,而自己又曾经有负于他们。从昨晚一夜思想斗争以后,她对和文富破镜重圆已不抱啥希望了。然而此时,她却强烈地产生了报恩与还债的念头。是的,应该把这两件家具买下来,帮助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这两件家具原是为她和文富做的,今生今世和文富虽做不成夫妻了,可留下一点纪念,睹物思情,也不负他们相好了一场。想到这里,玉秀更坚定了信心,她也顾不得去找文富了,急忙跑回去,取出自己苦苦攒下的两百元钱,匆匆往西门旅社走去。
可是,刚走不远,玉秀又突然犹豫了。她这样去,佘家老人会接受吗?或者说,老人会不会因她善意的举动而受到刺激?对爱面子的中明老汉来讲,一定会的。说不定,他还会把她的行为,当成对他的奚落,而赌气拒绝卖给她呢!
玉秀作难了,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夕阳把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微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头发,一辆辆从身旁驶过的汽车,从尾部排出的废气和车轮带出的灰尘,不断向她扑来。行人匆匆,露出忙碌的神色。玉秀一时感到十分孤单,想了好一会,才想好了一个主意。她为这个主意高兴了,急忙转身,跑到一个建筑工地上,找到石太刚的一个小师弟,对他说:“找你帮个忙!”
小师弟嬉皮笑脸地说:“师兄不在了,师嫂是不是找我帮那号忙?”
玉秀毕竟不是过去做姑娘时的玉秀了,她沉下脸说:“你要帮那号忙,不怕你师哥今后变鬼找你!”
小师弟不笑了,认真地说:“啥忙?”
玉秀说:“西门旅社的公路边,有个老头卖一大一小两个衣柜,我看材料不错,想给家里买回去,你去帮我买一下。”
小师弟说:“这号事,你自己去买不就行了。”
玉秀说:“不瞒你说,卖衣柜的也是我一个亲戚,我去反而不好讲价。你去,也不要说是我买,就说你要买。他要多少钱,你就给多少钱。”说着,就把两百元钱递给小师弟。
“这倒差不多!”小师弟接过钱说。“亲戚面前是不好做买卖。”说着,就走了。可走着走 着,忽然又回头问:“哎,两个衣柜,我咋个给你拿回来?”
玉秀想了想说:“你就暂时不要拿回来。就说,你今天不空,明天才来拿。叫他们还是放到旅社里,只是给老板打声招呼就行。”
小师弟有些不放心:“万一他们把钱收了,又把东西拉走了咋办?”
玉秀肯定地说:“不会的,他们都是老实人,你把钱放心地给他们。”
小师弟这才乐颠乐颠地跑去了。
就这样,在中明老汉焦急得几乎要哭了的时候,这个小伙子赶来,二话没说,就照老汉的价钱,买下了两件家具。中明老汉以为是在梦中,拍着自己的脑袋,不断说着:“我说货卖要家,货卖要家,就是嘛!”说着,他抓住小伙子的手,激动得几乎要向他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