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两年有多。忽然一日,有人来说:“江北二官人来了。”只见一个大汉同了一伙拳长臂大之人,走将进来,问道:“大哥何在?”小娥应道:“大官人在里面,等谢保去请出来。”小娥便去对申蘭说了。申蘭走出堂前来道:“二弟多时不来了,甚风吹得到此?况且又同众兄弟来到,有何话说?”二官人道:“小弟申春,今日江上获得两个二十斤来重的大鲤鱼,不敢自吃,买了一坛酒,来与大哥同享。”申蘭道:“多承二弟厚意。如此大鱼,也是罕物!我辈托神道福祐多年,我意欲将此鱼此酒再加些鸡肉果品之类,赛一赛神,以谢覆庇,然后我们同散福受用方是。不然,只一味也不好下酒。况列位在此,无有我不破钞,反吃白食的。
二弟意下如何?”众人都拍手道:“有理,有理。”申蘭就叫谢保过来见了二官人,道:“这是我家雇工,极是老实勤紧可托的。”就分付他,叫去买办食物。小娥领命走出,一霎时就办得齐齐整整,摆列起来。申春道:“此人果是能事,怪道大哥出外,放得家里下,元来有这样得力人在这里。”众人都赞叹一番。申蘭叫谢保把福物摆在一个养家神道前了。申春道:“须得写众人姓名,通诚一番。我们几个都识字不透,这事却来不得。”申蘭道:“谢保写得好字。”申春道:“又会写字,难得,难得。”小娥就走去,将了纸笔,排头写来,少不得申蘭、申春为首,其馀各报将名来,一个个写。小娥一头写着,一头记着,方晓得果然这个叫得申春。
献神已毕,就将福物收去,整理一整理,重新摆出来。大家欢哄饮啖,却不提防小娥是有心的,急把其馀名字一个个都记将出来,写在纸上,藏好了。私自叹道:“好个李判官!精悟玄鉴,与梦语符合如此!此乃我父夫精灵不泯,天启其心。今日仇人都在,我志将就了。”急急走来伏侍,只拣大碗频频斟与蘭、春二人。二人都是酒徒,见他如此殷勤,一发喜欢,大碗价只顾吃了,那里猜他有甚别意?天色将晚,众贼俱已酣醉,各自散去;只有申春留在这里过夜,未散。小娥又满满斟了热酒,奉与申春道:“小人谢保,到此两年,不曾伏侍二官人,今日小人借花献佛,多敬一杯。”又斟一杯与申蘭道:“大官人请陪一陪。”申春道:“好个谢保,会说会劝!”申蘭道:“我们不要辜负他孝敬之意,尽量多饮一杯才是。”又与申春说谢保许多好处。小娥谦称一句,就献一杯,不干不住。两个被他灌得十分酩酊。元来江边苦无好酒,群盗只吃的是烧刀子。这一坛是他们因要尽兴,买那真正滴花烧酒,是极狠的。况吃得多了,岂有不醉之理?
申蘭醉极苦热,又走不动了,就在庭中袒了衣服眠倒了。申春也要睡,还走得动,小娥就扶他到一个房里床上眠好了。走到里面看时,元来蔺氏在厨下整酒时,闻得酒香扑鼻,因吃夜饭,也自吃了碗把。两个丫头递酒出来,各各偷些尝尝。女人家经得多少浓味?一个个伸腰打盹,却像着了孙行者瞌睡虫的。小娥见如此光景,想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又想道:“女人不打紧,只怕申春这厮未睡得稳,却是利害。”就拿把锁,把申春睡的房门锁好了。走到庭中,衣襟内拔出佩刀,把申蘭一刀断了他头。欲待再杀申春,终究是女人家,见申春起初走得动,只怕还未甚醉,不敢轻惹他。忙走出来邻里间,叫道:“有烦诸位与我出力,拿贼则个!”邻人多是平日与他相好的,听得他的声音,多走将拢来,问道:“贼在那里?我们帮你拿去。
”小娥道:“非是小可的贼,乃是江洋杀人的大强盗,赃仗都在。今被我灌醉,锁住在房中,须赖众力擒他。”小娥平日结识的好些好事的人在内,见说是强盗,都摩拳擦掌,道:“是甚么人?”小娥道:“就是小人的主人与他兄弟,惯做强盗。家中货财千万,都是赃物。”内中也有的道:“你在他家中,自然知他备细不差,只是没有被害失主,不好卤莽得。”小娥道:“小人就是被害失主。小人父亲与一个亲眷,两家数十口,都被这伙人杀了。而今家中金银器皿上还有我家名字记号,须认得出。”一个老成的道:“此话是真。那申家踪迹可疑,身子常不在家,又不做生理,却如此暴富。我们只是不查得他的实迹,又怕他凶暴,所以不敢发觉。今既有谢小哥做证,我们助他一臂,擒他兄弟两个送官,等他当官追究为是。”小娥道:“我已手杀一人,只须列位助擒得一个。”
众人见说已杀了一人,晓得事体必要经官,又且与小娥相好的多,恨申蘭的也不少,一齐点了火把,望申家门里进来,只见申蘭已挺尸在血泊里。开了房门,申春鼾声如雷,还在睡梦。众人把索子捆住,申春还挣扎道:“大哥不要取笑。”众人骂他:“强盗!”他兀自未醒。众人捆好了,一齐闯进内房来。那蔺氏饮酒不多,醒得快,惊起身来,见了众人火把,只道是强盗来了,口里道:“终日去打劫人,今日却有人来打劫了。”众人听得,一发道是谢保之言为实。喝道:“胡说!谁来打劫你家?你家强盗事发了。”也把蔺氏与两个丫鬟拴将起来。蔺氏道:“多是丈夫与叔叔做的事,须与奴家无干。”众人道:“说不得,自到当官去对。”此时小娥恐人多抢散了赃物,先已把平日收贮之处安顿好了,锁闭着。明请地方加封,告官起发。
闹了一夜,明日押进浔阳郡来。浔阳太守张公开堂,地方人等解到一干人犯:小娥手执首词,首告人命强盗重情。此时申春宿酒已醒,明知事发,见对理的却是谢保,晓得哥哥平日有海底眼在他手里,却不知其中就里,乱喊道:“此是雇工人背主,假捏出来的事。”小娥对张太守指着申春道:“他兄弟两个为首,十年前杀了豫章客谢、段二家数十人,如何还要抵赖?”太守道:“你敢在他家佣工,同做此事,而今待你有些不是处,你先出首了么?”小娥道:“小人在他家佣工,止得二年。此是他十年前事。”太守道:“这等,你如何晓得?有甚凭据?”小娥道:“他家中所有物件,还有好些是谢、段二家之物,即此便是凭据。”太守道:“你是谢家何人?却认得是?”小娥道:“谢是小人父家,段是小人夫家。”太守道:“你是男子,如何说是夫家?”小娥道:“爷爷听禀:小妇人实是女人,不是男子。只因两家都被二盗所杀,小妇人撺入水中,遇救得活。后来父、夫托梦,说杀人姓名乃是十二个字谜,解说不出。遍问识者,无人参破。幸有洪州李判官,解得是申蘭、申春。小妇人就改妆作男子,遍历江湖,寻访此二人。
到得此郡,有出榜雇工者,问是申蘭,小妇人有心,就投了他家。看见他出没踪迹,又认识旧物,明知他是大盗,杀父的仇人。未见申春,不敢动手。昨日方才同来饮酒,故此小妇人手刃了申蘭,叫破地方同擒了申春。只此是实。”太守见说得希奇,就问道:“那十二字谜语如何的?”小娥把十二字念了一遍。太守道:“如何就是申蘭、申春?”小娥又把李公佐所解之言,照前述了一遍。太守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快哉李君,明悟若此!他也与我有交,这事是真无疑。但你既是女人扮作男子,非止一日,如何得不被人看破?”小娥道:“小妇人冤仇在身,日夜提心吊胆,岂有破绽露出在人眼里?若稍有泄漏,冤仇怎报得成?”太守心中叹道:“有志哉,此妇人也!”又唤地方人等起来,问着事由。地方把申家向来踪迹可疑,及谢保两年前雇工,昨夜杀了申蘭,协同擒了申春并他家属,今日解府的话,备细述了一遍。太守道:“赃物何在?”小娥道:“赃物向托小妇人掌管,昨夜跟同地方,封好在那里。”太守即命公人押了小娥,与同地方到申蘭家起赃。金银财货,何止千万。小娥俱一一登有簿籍,分毫不爽,即时送到府堂。
太守见金帛满庭,知盗情是实,把申春严刑拷打,蔺氏亦加拶指,都抵赖不得,一一招了。太守又究馀党,申春还不肯说,只见小娥袖中取出所抄的名姓,呈上太守道:“这便是群盗的名了。”太守道:“你如何知得恁细?”小娥道:“是昨日叫小妇人写了连名赛神的。小妇人默自抄记,一人也不差。”太守一发叹赏他能事。便唤申春,研问着这些人住址,逐名注明了。先把申春下在牢里,蔺氏、丫鬟讨保官卖。然后点起兵快,登时往各处擒拿。正似瓮中捉鳖,没有一个走得脱的,齐齐擒到,俱各无词。太守尽问成重罪,同申春下在死牢里。乃对小娥道:“盗情已真,不必说了。只是你不待报官,擅行杀戮,也该一死。”小娥道:“大仇已报,立死无恨。”太守道:“法上虽是如此,但你孝行可嘉,志节堪敬,不可以常律相拘。待我申请朝廷,讨个明降,免你死罪。”小娥叩首称谢。太守叫押出讨保。小娥禀道:“小妇人而今事迹已明,不可复与男子混处,只求发在尼庵,听候发落为便。”太守道:“一发说得是。”就叫押在附近尼庵,讨个收管,一面听候圣旨发落。
太守就将备细情节奏上。内云:
谢小娥立志报仇,梦寐感通,历年乃得。明系父仇,又属真盗。不惟擅杀之条,原情可免;又且矢志之事,核行可旌!云云。
元和十二年四月。
明旨批下:“谢小娥节行异人,准奏免死,有司旌表其庐。申春即行处斩。”不一日到浔阳郡府堂,开读了毕。太守命牢中取出申春等死囚来,读了犯由牌,押付市曹处斩。小娥此时已复了女装,穿了一身素服,法场上看斩了申春,再到府中拜谢张公。张公命花红鼓乐,送他归本里。小娥道:“父死夫亡,虽蒙相公奏请朝廷恩典,花红鼓乐之类,决非孀妇敢领。”太守越敬他知礼,点一官媪伴送他到家,另自差人旌表。
此时哄动了豫章一郡,小娥父夫之族,还有亲属在家的,多来与小娥相见问讯。说起事由,无不悲叹惊异。里中豪族慕小娥之名,央媒求聘的,殆无虚日。小娥誓心不嫁,道:“我混迹多年,已非得已。若今日嫁人,女贞何在?宁死不可!”争奈来缠的人越多了,小娥不耐烦分诉,心里想道:“昔年妙果寺中,已愿为尼,只因冤仇未报,不敢落发。今吾事已毕,少不得皈依三宝,以了终身。不如趁此落发,绝了众人之愿。”小娥遂将剪子先将髻子剪下,然后用剃刀剃净了,穿了褐衣,做个行脚僧打扮,辞了亲属,出家访道,竟自飘然离了本里。里中人愈加叹诵。不题。
且说元和十三年六月,李公佐在家被召,将上长安。道经泗滨,有善义寺尼师大德,戒律精严,多曾会过,信步往谒。大德师接入客座,只见新来受戒的弟子数十人,俱净发鲜披,威仪雍容,列侍师之左右。内中一尼,仔细看了李公佐一回,问师道:“此官人岂非是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师点头道:“正是。你如何认得?”此尼即泪下数行,道:“使我得报家仇,雪冤耻,皆此判官恩德也!”即含泪上前,稽首拜谢。李公佐却不认得,惊起答拜,道:“素非相识,有何恩德可谢?”此尼道:“某名小娥,即向年瓦官寺中乞食孀妇也。尊官其时以十二字谜语辨出申蘭、申春二贼名姓,尊官岂忘之乎?”李公佐想了一回,方才依稀记起,却记不全。又问起是何十二字,小娥再念了一遍,李公佐豁然省悟道:“一向已不记了,今见说来,始悟前事。
后来果访得有此二人否?”小娥因把扮男子,投申蘭,擒申春并馀党,数年经营艰苦之事,从前至后,备细告诉了毕。又道:“尊官恩德,无可以报,从今惟有朝夕诵经保佑而已。”李公佐问道:“今如何恰得在此处相会?”小娥道:“复仇已毕,其时即剪发披褐,访道于牛头山,师事大士庵尼将律师。苦行一年,今年四月始受其戒于泗州开元寺,所以到此。岂知得遇恩人,莫非天也?”李公佐道:“既已受戒,是何法号?”小娥道:“不敢忘本,只仍旧名。”李公佐叹息道:“天下有如此至心女子!我偶然辨出二盗姓名,岂知誓志不舍,毕竟访出其人,复了冤仇。又且佣保杂处,无人识得是个女人,岂非天下难事?我当作传以旌其美。”小娥感泣,别了李公佐,仍归牛头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国,不知所终。李公佐为撰《谢小娥传》,流传后世,载入《太平广记》。
诗云:
匕首如霜铁作心,精灵万载不销沉。
西山木石填东海,女子衔仇分外深。
又云:
梦寐能通造化机,天教达识剖玄微。
姓名一解终能报,方信双魂不浪归。
(《拍案惊奇》卷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