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道:“半夜起的风,原要半夜里住。”又一个道:“这等雪天,就是没风也怕行不得。”又一个道:“只怕这雪还要大哩。”又一个道:“风太急了,住了风,只怕湖胶。”又一个道:“这太湖不愁他胶断,还怕的是风雪。”众人是恁般闲讲,高老和尤辰好生气闷。又捱一会,吃了早饭,风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过湖不成。错过了吉日良时,残冬腊月,未必有好日了。况且笙箫鼓乐,乘兴而来,怎好教他空去。事在千难万难之际,坐间有个老者,唤做周全,是高赞老邻,平日最善处分乡里之事,见高赞沉吟无计,便道:“依老汉愚见,这事一些不难。”高赞道:“足下计将安在?”周全道:“既是选定日期,岂可错过?令婿既已到宅,何不就此结亲?趁这筵席,做了花烛。等风息,从容回去,岂非全美!”众人齐声道:“最好!”高赞正有此念,却喜得周老说话投机。当下便分付家人,准备洞房花烛之事。
却说钱青虽然身子在此,本是个局外之人。起初风大风小,也还不在他心上。忽见周全发此议论,暗暗心惊,还道高老未必听他。不想高老欣然应允,老大着忙,暗暗叫苦。欲央尤少梅代言,谁想尤辰平昔好酒,一来天气寒冷,二来心绪不佳,斟着大杯,只顾吃,吃得烂醉如泥,在一壁厢空椅子上打鼾去了。钱青只得自家开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不妨另择个日子,再来奉迎。”高赞那里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况贤婿尊人已不在堂,可以自专。”说罢,高赞入内去了。钱青又对各位亲邻,再三央及,不愿在此结亲。众人都是奉承高老的,那一个不极口赞成。钱青此时无可奈何,只推出恭,到外面时,却叫颜小乙与他商议。小乙心上也道不该,只教钱秀才推辞,此外别无良策。钱青道:“我已辞之再四,其奈高老不从!若执意推辞,反起其疑。我只要委曲周全你家主一桩大事,并无欺心,若有苟且,天地不容!”主仆二人,正在讲话,众人都攒拢来道:“此是美事,令岳意已决矣,大官人不须疑虑!”钱青嘿然无语,众人揖钱青请进。午饭已毕,重排喜筵。傧相披红喝礼,两位新人打扮登堂,照依常规行礼,结了花烛。
其夜酒阑人散,高赞老夫妇亲送新郎进房。伴娘替新娘卸了头面,几遍催新郎安置,钱青只不答应,正不知什么意故,只得伏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丫鬟将房门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钱青心上如小鹿乱撞,勉强答应一句道:“你们先睡。”丫鬟们乱了一夜,各自倒东歪西去打瞌睡。钱青本待秉灯达旦,一时不曾讨得几支蜡烛。到烛尽时,又不好声唤,忍着一肚子闷气,和衣在床外侧身而卧,也不知女孩儿头东头西。次早清清天亮,便起身出外,到舅子书馆中去梳洗。高赞夫妻只道他少年害羞,亦不为怪。是日雪虽住了,风尚不息。高赞且做庆贺筵席,钱青吃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进房,女孩儿又先睡了。钱青打熬不过,依旧和衣而睡,连小娘子的被窝儿也不敢触着。又过一晚,早起时,见风势稍缓,便要起身。高赞定要留过三朝,方才肯放。钱青拗不过,只得又吃了一日酒。坐间背地里和尤辰说起夜间和衣而卧之事,尤辰口虽答应,心下未必准信。事已如此,只索由他。
却说女孩儿秋芳,自结亲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齐整,心中暗暗欢喜。一连两夜,都则衣不解带,不解其故。“莫非怪我先睡了,不曾等待得他?”此是第三夜了,女孩儿预先分付丫鬟,只等官人进房,先请他安息。丫鬟奉命,只等新郎进来,便替他解衣科帽。钱青见不是头,除了头巾,急急的跳上床去,贴着床里自睡,仍不脱衣。女孩儿满怀不乐,只得也和衣睡了。又不好告诉爹娘。到第四日,天气晴和,高赞预先备下送亲船只,自己和老婆亲送女孩儿过湖。娘女共是一船,高赞与钱青、尤辰又是一船。船头俱挂了杂彩,鼓乐振天,好生闹热。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心中甚不快意,驾个小小快船,赶路先行。
话分两头。且说颜俊自从打发众人迎亲去后,悬悬而望。到初二日半夜,听得刮起大风大雪,心上好不着忙。也只道风雪中船行得迟,只怕挫了时辰,那想到过不得湖?一应花烛筵席,准备十全,等了一夜,不见动静,心下好闷。想道:“这等大风,到是不曾下船还好。若在湖中行动,老大担忧哩!”又想道:“若是不曾下船,我岳丈知道错过吉期,岂肯胡乱把女儿送来,定然要另选个日子。又不知几时吉利,可不闷杀了人!”又想道:“若是尤少梅能事时,在岳丈前撺掇,权且迎来,那时我那管时日利与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如此胡思乱想,坐不安席,不住在门前张望。到第四日风息,料道决有佳音。等到午后,只见小乙先回报道:“新娘已取来了,不过十里之遥。
”颜俊问道:“吉期挫过,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小乙道:“高家只怕挫过好日,定要结亲。钱大官人替东人权做新郎三日了。”颜俊道:“既结了亲,这三夜钱大官人难道竟在新人房里睡的?”小乙道:“睡是同睡的,却不曾动弹。那钱大官人是看得熟鸭蛋伴得小娘眠的。”颜俊骂道:“放屁!那有此理!我托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辞,却做下这等勾当?”小乙道:“家人也说过来。钱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若有半点欺心,天神鉴察!’”颜俊此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掌将小乙打在一边,气忿忿地奔出门外,专等钱青来厮闹。恰好船已拢岸,钱青终有细腻,预先嘱付尤辰伴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只为自反无愧,理直气壮,昂昂的步到颜家门首。望见颜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告诉衷情。
谁知颜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际便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不等开言,便扑的一头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骂道:“天杀的!你好快活!”说声未毕,查开五指,将钱青和巾和发,扯做一把,乱踢乱打,口里不绝声的道:“天杀的!好欺心!别人费了钱财,把与你见成受用!”钱青口中也自分辩。颜俊打骂忙了,那里听他半个字儿。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劝,钱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船上人听得闹吵,都上岸来看。只见一个丑汉,将新郎痛打,正不知甚么意故,都走拢来解劝,那里劝得他开。高赞盘问他家人,那家人料瞒不过,只得实说了。高赞不闻犹可,一闻之时,心头火起,大骂尤辰无理,做这等欺三瞒四的媒人,说骗人家女儿,也扭着尤辰乱打起来。高家送亲的人,也自心怀不平,一齐动手要打那丑汉。颜家的家人回护家主,就与高家从人对打。先前颜俊和钱青是一对厮打,以后高赞和尤辰是两对厮打,结末两家家人,扭做一团厮打。看的人重重叠叠,越发多了,街道拥塞难行。
事有凑巧,其时本县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轿,至于北门,见街上震天喧嚷,却是厮打的,停了轿子,喝教拿下。众人见知县相公拿人,都则散了,只有颜俊兀自扭住钱青,高赞兀自扭住尤辰,纷纷告诉,一时不得其详。大尹都教带到公庭,逐一细审,不许搀口。见高赞年长,先叫他上堂诘问。高赞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叫做高赞,为女择婿,相中了女婿才貌,将女许配。初三日,女婿上门亲迎,因被风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亲事。今日送女到此,不其遇了这个丑汉,将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问其缘故,却是那丑汉买嘱媒人,要哄骗小人的女儿为婚,却将那姓钱的后生,冒名到小人家里。老爷只问媒人,便知奸弊。”大尹道:“媒人唤做甚名字?可在这里么?”高赞道:“叫做尤辰,见在台下。”大尹喝退高赞,唤尤辰上来,骂道:“弄假成真,以非为是,都是你弄出这个伎俩!你可实实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时还只含糊抵赖,大尹发怒,喝教取夹棍伺候。尤辰虽然市井,从未熬刑,只得实说。起初颜俊如何央小人去说亲,高赞如何作难,要选才貌,后来如何央钱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结亲始末,细细述了一遍。大尹点头道:“这是实情了。
颜俊这厮费了许多事,却被别人夺了头筹,也怪不得发恼。只是起先设心哄骗的不是。”便教颜俊,审其口词。颜俊已听得尤辰说了实话,又见知县相公词气温和,只得也叙了一遍,两口相同。大尹结末唤钱青上来,一见钱青青年美貌,且被打伤,便有几分爱他怜他之意。问道:“你是个秀才,读孔子之书,达周公之礼,如何替人去拜望迎亲,同谋哄骗,有乖行止?”钱青道:“此事原非生员所愿。只为颜俊是生员表兄,生员家贫,又馆谷于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过,勉强应承。只道一时权宜,玉成其事。”大尹道:“住了!你既为亲情而往,就不该与那女儿结亲了。”钱青道:“生员原只代他亲迎,只为一连三日大风,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赞怕误了婚期,要生员就彼花烛。”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该推辞了。
”颜俊从傍磕头道:“青天老爷!只看他应承花烛,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去。”再问钱青:“你那时应承做亲,难道没有个私心?”钱青道:“只问高赞便知,生员再三推辞,高赞不允。生员若再辞时,恐彼生疑,误了表兄的大事,故此权成大礼。虽则三夜同床,生员和衣而睡,并不相犯。”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来,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那鲁男子既自知不及,风雪之中,就不肯放妇人进门了。你少年子弟,血气未定,岂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之理?这话哄得那一个!”钱青道:“生员今日自陈心迹,父母老爷未必相信。只教高赞去问自己的女儿,便知真假。”大尹想道:“那女儿若有私情,如何肯说实话。”当下想出个主意来,便教左右唤到老实稳婆一名,到舟中试验高氏是否处女,速来回话。
不一时,稳婆来覆知县相公,那高氏果是处子,未曾破身。颜俊在阶下听说高氏还是处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坏,小的情愿成就!”大尹又道:“不许多嘴!”再叫高赞道:“你心下愿将女儿配那一个?”高赞道:“小人初时原看中了钱秀才,后来女儿又与他做了花烛。虽然钱秀才不欺暗室,与小女即无夫妇之情,已定了夫妇之义。若教女儿另嫁颜俊,不惟小人不愿,就是女儿也不愿。”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钱青心下到不肯,便道:“生员此行,实是为公不为私。若将此女归了生员,把生员三夜衣不解带之意全然没了。宁可令此女别嫁,生员决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谈论!”大尹道:“此女若归他人,你过湖这两番替人诓骗,便是行止有亏,干碍前程了。今日与你成就亲事,乃是遮掩你的过失。况你的心迹已自洞然,女家两相情愿,有何嫌疑?休得过让,我自有明断。”遂举笔判云:
高赞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颜俊借人饰己,实出奇闻。东床已招佳选,何知以羊易牛;西邻纵有责言,终难指鹿为马。两番渡湖,不让传书柳毅;三宵隔被,何惭秉烛云长。风伯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妇,两得其宜;求妻到底无妻,自作之孽。高氏断归钱青,不须另做花烛。颜俊既不合设骗局于前,又不合奋老拳于后。事已不谐,姑免罪责。所费聘仪,合助钱青,以赎一击之罪。尤辰往来煽诱,实启衅端,重惩示儆。
判讫,喝教左右将尤辰重责三十板,免其画供,竟行逐出,盖不欲使钱青冒名一事彰闻于人也。高赞和钱青拜谢。一干人出了县门,颜俊满面羞惭,敢怒而不敢言,抱头鼠窜而去,有好几月不敢出门。尤辰自回家将息棒疮不题。
却说高赞邀钱青到舟中,反殷勤致谢道:“若非贤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几乎错配匪人。今日到要屈贤婿同小女到舍下少住几时。不知贤婿宅上还有何人?”钱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别无亲人在家。”高赞道:“既如此,一发该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给读书,贤婿意下如何?”钱青道:“若得岳父扶持,足感盛德。”是夜开船离了吴江,随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闻知此事,皆当新闻传说。又知钱青存心忠厚,无不钦仰。后来钱青一举成名,夫妻偕老。有诗为证:
丑脸如何骗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
可怜一片吴江月,冷照鸳鸯湖上飞。
(《醒世恒言》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