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入城,寻寓所安下。那孙府戏子,原是有名的,一到京中,便有人叫去扮演,廷秀也随着行走。过了数日,潘忠对廷秀道:“众人在此做生意,各要趁钱回去养家的,谁个肯白白养你!总然有便带你回家,那盘费从何而来?不如暂学些本事,吃些活饭,那时回去,却也容易。”廷秀思量:“亏他们救了性命,空手坐食,心上已是过意不去。”又听了潘忠这班说话,愈觉羞惭,暗道:“我只指望图个出身的日子,显祖扬宗,那知霹空降下这场没影奇祸,弄得家破人亡,父南子北,流落至此。若学了这等下贱之事,这有甚么长俊。如不依他,定难存住。”却又想道:“昔日箕子为奴,伍员乞食,他们都是大豪杰,在患难之际,也只得从权。我今日到此地位,也顾不得羞耻了。且暂度几日,再做区处。”遂应承了潘忠,就学个生脚。他资性本来聪慧,教来曲子,那消几遍,却就会了,不勾数日,便能登场。扮来的戏,出人意表,贤愚共赏,无一日空闲。在京半年有馀,积趱了些银两。想道:“如今盘缠已有,好回家了。”谁想潘忠先揣知其意,悄悄溜过了他的银子。廷秀依旧一双空手,不能归去。潘忠还恐他私下去了,行坐不离。廷秀脱身不得,只得住下。
话分两头。却说陈氏自从打发儿子去后,只愁年幼,上司衙门利害,恐怕言语中差错,再不想到有人谋害。已到十日之外,风吹草动,也认做儿子回了,急出门观看。渐渐过了半月二十日,一发专坐在门首盼望。那时还道按院未曾到任,在彼等候。后来闻得按院镇江行事已完,又按临别处。得了这个消息,急得如煎盘上蚂蚁,没奔一头处。急到监中对丈夫说知,央人遍贴招帖,四处寻访,并无踪迹,正不知何处去了。夫妻痛哭懊悔道:“早知如此,不教他去也罢!如今冤屈未伸,到先送了两个孩儿,后来倚靠谁人?”转思转痛,愈想愈悲。初时还痴心妄想有归家日子,过了年馀,不见回来,料想已是死了。招魂设祭,日夜啼啼哭哭。一个养娘却又患病死了,止留得孤身孑影,越发凄惨。
且说王员外自那日听了赵昂言语,将廷秀逐出,意欲就要把玉姐另配人家。一来恐廷秀有言,二来怕人诽议,未敢便行。次后闻得廷秀弟兄往镇江按院告状,只道他告赖亲这节,老大着忙,口虽不言,暗自差人打听。渐渐知得二子去后,不知死活存亡。有了这个消耗,不胜欢喜,即央媒寻亲。媒人得了这句口风,互相传说开去。那些人家只贪王员外是个无子富翁,那管曾经招过养婿?数日间就有几十家来相求。玉姐初时见逐出廷秀,已是无限烦恼,还指望父亲原收留回来,总然不留回家,少不得嫁去成亲。后来微闻得有不好的信息,也还半信半疑。今番见父亲流水选择人家改嫁,料想廷秀死是实了,也怕不得羞耻,放声哭上楼去。原来王员外的房屋,却是一带楼子,下边老夫妻睡处,楼上乃玉姐卧室。当下玉姐在楼上啼哭,送来茶饭也不要吃,他想道:“我今虽未成亲,却也从幼夫妻。他总无禄夭亡,我岂可偷生改节!莫说生前被人唾骂,就是死后亦有何颜见彼!与其忍耻苟活,何若从容就死。
一则与丈夫争气,二则见我这点真心。只有母亲放他不下,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想一回,哭一回,渐渐哭得前声不接后气。那徐氏把他当做掌上之珠,见哭得恁般模样,急得无法可治,口中连连的劝他:“莫要哭。且说为甚缘故?”自己却又鼻涕眼泪流水淌出来。玉姐只得从实说出。徐氏劝道:“儿,不要睬那老没志气!凡事有我在此做主。明日就差人去访问三官下落。设或真有些山高水低,好歹将家业分一半与你守节。若老没志气执意要把你改嫁,我拚得与他性命相搏!”又对丫鬟道:“快去叫员外来,说个明白。”又分付:“倘有人在彼,莫说别话。”丫鬟急忙忙的来请。谁想王员外因有个媒人说一个新进学小秀才来求亲,闻得才貌又美,且是名门旧族,十分中意。款留媒人酒饭,正说得浓酽,饮得高兴。丫鬟说声:“院君相请!”只当耳边风,如何肯走起身。丫鬟站勾腿酸脚麻,只得进去回覆。徐氏百般苦劝,刚刚略止,又加个赵昂老婆闯上楼来,重新哭起。
你道却是为何?那赵昂摆布了张权,赶逐了廷秀,还要算计死了玉姐,独吞家业。因无机会,未曾下手。今见王员外另择人匹配,满怀不乐,又没个计策阻挡,在房与老婆商议。这时听得玉姐不愿,在楼上哭,却不正中其意!故此瑞姐走来,故意说道:“妹子,你如何不知好歹?当初爹爹一时没志气,把你配个木匠之子,玷辱门风。如今去了,另配个门当户对人家,乃是你万分造化了。如何反恁地哭泣?难道做强盗的媳妇,木匠的老婆,到胜似有名称人家不成?”玉姐被这几句话,羞得满面通红,颠倒大哭起来。徐氏心中已是不悦,瑞姐还不达时务,且扯做娘的到半边,低低说道:“母亲,莫不妹子与小杀才,背地里做下些蹊跷勾当,故此这般牵挂?”只这句话,恼得徐氏两太阳火星直爆,把瑞姐劈面一啐。又恐怕气坏了玉姐,不敢明说,止道:“你是同胞姐妹,不怀个好念。
我方劝得他住,却走来激得重复啼哭,还要放恁样冷屁!由他是强盗媳妇,木匠老婆罢了,着你甚急,胡言乱语!”瑞姐被娘这场抢白,羞惭无地,连忙下楼,一头走,一头说道:“护短得好!只怕走尽天下,也没见人家有这样无耻闺女。早是不曾做亲,便恁般疼老公。若是生男育女的,真个要同死合棺材哩!亏他到挣得一副好老脸皮,全没一毫羞耻!”夹七夹八一路嚷去,明明要气玉姐上路。徐氏怕得合气,由他自说,只做不听见。玉姐正哭得头昏眼暗,全不觉得。看看到晚,王员外吃得烂醉,小厮扶进来,自去睡了,竟不知女儿这些缘故。徐氏陪伴玉姐坐至更馀,渐渐神思困倦,睡眼朦胧,打熬不住,向玉姐道:“儿,不消烦恼,总在明早,还你个决断。夜深了,去睡罢。”推至床上,除去簪钗,和衣揿在被里,下了帐幔,又分付丫鬟们照管火烛。大凡人家使女,极是贪眠懒做,十个里边,难得一个长俊。徐氏房中共有七八个丫鬟,有三个贴身伏侍玉姐,就在楼上睡卧。那晚守到这时候,一个个拗腰凸肚,巴不能睡卧。见徐氏劝玉姐睡了,各自去收拾家火,专等徐氏下楼,关上楼门,尽去睡了。徐氏下得楼来,看王员外醉卧正酣,也不去惊动他,将个灯火四面检点一遍,解衣就寝,不题。
且说玉姐睡在床上,转思转苦,又想道:“母亲虽这般说,未必爹爹念头若何。总是依了母亲,到后终无结果。”又想起:“母亲忽地将姐姐抢白,必定有甚恶话伤我,故此这般发怒。我乃清清白白的人,何苦被人笑耻!不如死了,到得干净!”又哭了一个更次。听丫鬟们都齁齁睡熟,楼下也无一些声息,遂抽身起来,一头哭,一头检起一条汗巾,走到中间,掇个杌子垫脚,把汗巾搭在梁上做个圈儿,将头套入,两脚登空,呜呼哀哉!
也是玉姐命不该绝。刚上得吊,不想一个丫鬟,因日间玉姐不要吃饭,瞒着那两个丫鬟,私自收去,尽情饱啖。到晚上,夜饭亦是如此。睡到夜半,心胸涨漫,肚腹疼痛,起身出恭。床边却摸不着净桶,那恭又十分紧急,叫苦连连。原来起初性急时要睡,忘记担得,心下想着,精赤条条,跑去寻那净桶。因睡得眼目昏迷,灯又半明半灭,又看见玉姐挂在梁间,心慌意急,扑的撞着,连杌子跌倒楼板上。一声响亮,楼下徐氏和丫鬟们,都从梦中惊觉。王员外是个醉汉,也吓醒了,忙问:“楼上什么响?”那丫鬟这一交跌去杌子,磕着了小腹,大小便齐流,撒做一地,污了一身。低头仔细看时,吓得叫声:“不好了!玉姐吊死也!”员外闻言,惊得一滴酒也无了,直跳起身,一面寻衣服,一面问道:“这是为何?”徐氏一声儿,一声肉,哭道:“都是你这老天杀的害了他!还问怎的?”王员外没心肠再问,忙忙的寻衣服,只在手边混过,那里寻得出个头脑。偶扯着徐氏一件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披在身上。
又寻不见鞋子,赤着脚,赶上楼去。徐氏止摸了一条裙子,却没有上身衣服。只得把一条单被,卷在身上,到拖着王员外的鞋儿,随后一步一跌,也哭上来。那老儿着了急,走到胡梯中间,一脚踏错,谷碌碌滚下去。又撞着徐氏,两个直跌到底,绞做一团。也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来望上又跑。那门却还闭着,两个拳头如发擂般乱打。楼上、楼下丫鬟一齐起身,也有寻着裙子不见布衫的,也有摸了布衫不见裤子的,也有两只脚穿在一个裤管里的,也有反披了衣服摸不着袖子的,东扯西拽,你夺我争,纷纷乱嚷。那撒粪的丫鬟也自揩抹身子,寻觅衣服,竟不开门。王员外打得急了,三个丫鬟,都提着衣服来开。老夫妻二人推门进去,徐氏望见女儿这个模样,心肠迸裂,放声大哭。到底男子汉有些见识,王员外忍住了哭泣,赶向前将手在身上一摸,遍体火热,喉间厮垠垠痰响,叫道:“妈妈莫要哭,还可救得!”便双手抱住,叫丫鬟拿起杌子上去解放。一面又叫扇些滚汤来。
徐氏闻说还可救得,真个收了眼泪,点个灯来照着。那丫鬟扶起杌子,捏着一手腌臜,向鼻边一闻,臭气难当,急叫道:“杌上怎有许多污秽?”恰好徐氏将灯来照,看见一地尿粪。王员外踏在中间,还不知得。徐氏只认是女儿撒的,将火望下一撇,道:“这东西也出了,还有甚救!”又哭起来。原来缢死的人,若大小便走了便救不得。当下王员外道:“莫管他!且放下来看。”丫鬟带着一手腌臜,站上去解放。心慌手软,如何解得开。王员外不耐烦,叫丫鬟寻柄刀来,将汗巾割断,抱向床上,轻轻放开喉间死结。叫徐氏嘴对嘴打气,连连打了十数口气,只见咽喉气转,手足展施。又灌了几口滚汤,渐渐苏醒,还呜呜而哭。徐氏也哭道:“起先我恁样说了,如何又生此短见?”玉姐哭道:“儿如此薄命,总生于世,也是徒然,不如死休!”王员外方问徐氏道:“适来说我害了他,你且说个明白!”徐氏将女儿不肯改节的事说出。王员外道:“你怎地这般执迷!向日我一时见不到,赚了你终身。
如今畜生无了下落,别配高门,乃我的好意,为何反做出这等事来,险些把我吓死!”玉姐也不答应,一味哭泣。徐氏嚷道:“老无知!你当初称赞廷秀许多好处,方过继为子,又招赘为婿,都是自己主张,没有人撺掇。后来好端端在家,也不见有甚不长俊,又不知听了那个横死贼的说话,刚到家,便赶逐出去,致使无个下落。纵或真个死了,也隔一年半载,看女儿志向,然后酌量而行。何况目今未知生死,便瞒着我闹轰轰寻媒说亲,教他如何不气!早是救醒了还好。倘若完了帐,却怎地处?如今你快休了这念头,差人四下寻访。若还无恙,不消说起。设或真有不好消息,把家业分一半与他守节。如若不听我言语,逼迫女儿一差两讹,与你须干休不得!”王员外见女儿这般执性,只得含糊答应,下楼去了。徐氏又对玉姐道:“儿,我已说明了,不怕他不听,莫要哭罢。且脱去腌臜衣服睡一觉,将息身子。”也不管玉姐肯不肯,流水把衣带乱扯。玉姐被娘逼不过,只得脱衣睡卧。乱到天明,看衣服上毫无污秽,那丫鬟隐瞒不过,方才实说,把众丫鬟笑得勾嘴歪。
自此之后,玉姐住在楼上,如修行一般,足迹不走下来。王员外虽不差人寻觅廷秀,将亲事也只得阁过一边。徐氏恐女儿又弄这个把戏,自己伴他睡卧,寸步不离。见丈夫不着急寻问,私自赏了家人银子,差他体访,又教去与陈氏讨个消耗。
且说赵昂的老婆,被做娘的抢白下楼,一路恶言恶语,直嚷到自己房中,说向丈夫。又道:“如今总是抓破脸了!待我朝一句,暮一句,好歹送这丫头上路。”到次早,闻得玉姐上吊之事,心中暗喜,假意走来安慰,背地里只在王员外面前冷言酸语挑拨。又悄悄地将钱钞买嘱玉姐身边丫鬟,分付如下次上吊,由他自死,莫要声张。又打听得徐氏差人寻访廷秀,也多将银两买定,只说无由寻觅。赵昂见了丈人,马前健假殷勤,随风倒舵,掇臀捧屁,取他的欢心。王员外又为玉姐要守着廷秀,触恼了性子,到爱着赵昂夫妇小心热闹,每事言听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