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二日,路上忽逢一簇人,攒拥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儿。那孩子手中提着一个竹笼,笼外覆着布幕,内中养着一只小小翠鸟。罗平挨身上前,问其缘故。众人道:“这小鸟儿,又非鹦哥,又非鹆,却会说话。我们要问这孩子买他玩耍,还了他一贯足钱,还不肯。”话声未绝,只见那小鸟儿,将头颠两颠,连声道:“皇帝董!皇帝董!”罗平问道:“这小鸟儿还是天生会话?还是教成的?”孩子道:“我爹在乡里砍柴,听得树上说话,却是这畜生。将栖竿栖得来,是天生会话的。”罗平道:“我与你两贯足钱,卖与我罢。”孩子得了两贯钱,欢欢喜喜的去了。罗平捉了鸟笼,急急赶路。
不一日,来到越州,口称有机密事,要见察使。董昌唤进,屏开从人,正要问时,那小鸟儿又在笼中叫道:“皇帝董!皇帝董!”董昌大惊,问道:“此何鸟也?”罗平道:“此鸟不知名色,天生会话,宜呼曰‘灵鸟’。”因于怀中取出石碑,备陈来历:“自晋初至今,正合五百之数。方今天子微弱,唐运将终。梁、晋二王,互相争杀。天下英雄,皆有割据一方之意。钱塘原是察使创业之地,灵碑之出,非无因也。况灵鸟吉祥,明示天命。察使先破黄巢,再斩汉宏,威名方盛,远近震悚。若乘此机会,用越、杭之众,兼并两浙,上可以窥中原,下亦不失为孙仲谋矣。”原来董昌见天下纷乱,久有图霸之意,听了这一席话,大喜道:“足下远来,殆天赐我立功也。事成之日,即以本州观察相酬。”于是拜罗平为军师,招集兵马,又于民间科敛,以充粮饷。命巧匠制就金丝笼子,安放“灵鸟”,外用蜀锦为衣罩之。又写密书一封,差人送到杭州钱镠,教他募兵听用。
钱镠见书,大惊道:“董昌反矣!”乃密表奏朝廷。朝廷即拜钱镠为苏、杭等州观察。于是钱镠更造杭城,自秦望山至于范浦,周围七十里。再奉表闻,加镇海军节度使,封开国公。董昌闻知朝廷累加钱镠官爵,心中大怒,骂道:“贼狗奴,敢卖吾得官耶?吾先取杭州,以泄吾恨。”罗平谏道:“钱镠异志未彰,且新膺宠命,讨之无名。不若诈称朝命,先正王位,然后以尊临卑,平定睦州,广其兵势。假道于杭,以临湖州。待钱镠不从,乘间图之;若出兵相助,是明公不战而得杭州矣,又何求乎?”董昌依其言,乃假装朝廷诏命,封董昌为越王之职,使专制两浙诸路军马,旗帜上都换了越王字号。又将灵碑及灵鸟宣示州中百姓,使知天意。民间三丁抽一,得兵五万,号称十万,浩浩荡荡,杀奔睦州来。睦州无备,被董昌攻破了。停兵月馀,改换官吏。又选得精兵三万人,军威甚盛。自谓天下无敌,谋称越帝。征兵杭州,欲攻湖州。钱镠道:“越兵正锐,不可当也,不如迎之。待其兵顿湖州,遂乘其弊,无不胜矣。”于是先遣钟明卑词犒师,续后亲领五千军马,愿为前部自效。董昌大喜。行了数日,钱镠伪称有疾,暂留途中养病。董昌更不疑惑,催兵先进。
却说钱镠打听越州兵去远,乃引兵而归。挑选精兵千人,假做越州军旗号,遣顾全武为先锋,来袭越州。又分付钟明、钟亮,各引精兵五百,潜屯馀杭之境,分付:“不可妄动。直待董昌还救越州时节,兵从此过,然后自后掩袭。他无心恋战,必获全胜。”分拨已定,乃对宾客钟起道:“守城之事,专以相委。越州乃董贼巢穴,吾当亲往观变。若巢穴既破,董昌必然授首无疑矣。”乃自引精兵二千,接应顾全武军马。
却说顾全武打了越州兵旗号,一路并无阻碍,直到越州城下。只说催趱攻城火器,赚开城门,顾全武大喝道:“董昌僭号,背叛朝廷,钱节使奉诏来讨,大军十万已在城外矣。”越州城中军将,都被董昌带去,留的都是老弱,谁敢拒敌?顾全武径入府中,将伪世子董荣及一门老幼三百馀人,拘于一室,分兵守之。恰好杭州大军已到,闻知顾全武得了城池,整军而入,秋毫无犯。顾全武迎钱镠入府,出榜安民已定,写书一封,遣人往董昌军中投递。书曰:
镠闻: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今唐运虽衰,天命未改。而足下妄自矜大,僭号称兵。凡为唐臣,谁不愤疾?镠迫于公义,辄遣副将顾全武率兵讨逆。兵声所至,越人倒戈。足下全家,尽已就缚。若能见机伏罪,尚可全活。乞早自裁,以救一家之命。
却说董昌攻打湖州不下,正在帐中纳闷,又听得“灵鸟”叫声:“皇帝董,皇帝董!”董昌揭起锦罩看时,一个眼花,不见“灵鸟”,只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在金丝笼内挂着。认得是刘汉宏的面庞,唬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将急来救醒,定睛半晌,再看笼子内,都是点点血迹,果然没了“灵鸟”。董昌心中大恶,急召罗军师商议,告知其事,问道:“主何吉凶?”罗平心知不祥之兆,不敢直言,乃说道:“大越帝业,因斩刘汉宏而起。今汉宏头现,此乃克敌之征也。”说犹未了,报道:“杭州差人下书。”董昌拆开看时,知道越州已破,这一惊非小。罗平道:“兵家虚虚实实,未可尽信。钱镠托病回兵,必有异谋,故造言以煽惑军心,明公休得自失主张。”董昌道:“虽则真伪未定,亦当回军,还顾根本。”罗平叫将来使斩讫,恐泄漏消息,再教传令:“并力攻城!”使城中不疑,夜间好办走路。是日,攻打湖州,至晚方歇。捱到二更时分,拔寨都起。骁将薛明、徐福各引一万人马先行,董昌中军随后进发,却将睦州带来的三万军马,与罗平断后。湖州城中见军马已退,恐有诡计,不敢追袭。
且说徐、薛二将,引兵昼夜兼行,早到馀杭山下。正欲埋锅造饭,忽听得山凹里连珠炮响,鼓角齐鸣,钟明、钟亮两枝人马,左右杀将出来。薛明接住钟明厮杀,徐福接住钟亮厮杀。徐、薛二将,虽然英勇,争奈军心惶惑,都无心恋战,且昼夜奔走,俱已疲倦,怎当虎狼般这两枝生力军?自古道:“兵离将败。”薛明看见军伍散乱,心中着忙,措手不迭,被钟明斩于马下。拍马来夹攻徐福,徐福敌不得二将,亦被钟亮斩之。众军都弃甲投降。二钟商议道:“越兵前部虽败,董昌大军随后即至,众寡不敌。不若分兵埋伏,待其兵已过去,从后击之。彼知前部有失,必然心忙思窜,然后可获全胜矣。”当下商量已定,将投降军众纵去,使报董昌消息。
却说董昌大军正行之际,只见败军纷纷而至,报道:“徐、薛二将,俱已阵亡。”董昌心胆俱裂,只得抖擞精神,麾兵而进。过了馀杭山下,不见敌军,正在疑虑。只听后面连珠炮响,两路伏兵齐起,正不知多少人马。越州兵争先逃命,自相蹂踏,死者不计其数。直奔了五十馀里,方才得脱。收拾败军,三停又折一停,只等罗平后军消息。谁知睦州兵虽然跟随董昌,心中不顺。今日见他回军,几个裨将商议,杀了罗平,将首级向二钟处纳降,并力来追董昌。董昌闻了此信,不敢走杭州大路,打宽转打从临安、桐庐一路而行。
这里钱镠早已算定,预先取钟起来守越州,自起兵回杭州,等候董昌。却教顾全武领一千人马,在临安山险处埋伏,以防窜逸。董昌行到临安,军无队伍。正当爬山过险,却不提防顾全武一枝军冲出。当先顾全武一骑马,一把刀,横行直撞,逢人便杀,大喝:“降者免死!”军士都拜伏于地,那个不要性命的,敢来交锋?董昌见时势不好,脱去金盔金甲,逃往村农家逃难,被村中绑缚献出。顾全武想道:“越兵虽降,其势甚众,怕有不测。”一刀割了董昌首级,以绝越兵之意。重赏村农。
正欲下寨歇息,忽听得山凹中鼓角震天。尘头起处,军马无数而来。顾全武道:“此必越州军后队也。”绰刀上马,准备迎敌。马头近处,那边拥出二员大将,不是别人,正是钟明、钟亮,为追赶董昌到此。三人下马相见,各叙功勋。是晚,同下寨于临安地方。次日,拔寨都起。行了二日,正迎着钱镠军马。
原来钱镠哨探得董昌打从临安远转,怕顾全武不能了事,自起大军来接应。已知两路人马都已成功,合兵回杭州城来。真个是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顾全武献董昌首级,二钟献薛明、徐福、罗平首级。钱镠传令:向越州监中取董昌家属三百口,尽行诛戮,写表报捷。此乃唐昭宗皇帝乾宁四年也。
那时中原多事,吴越地远,朝廷力不能及。闻钱镠讨叛成功,上表申奏,大加叹赏。锡以铁券、诰命,封为上柱国、彭城郡王,加中书令。未几,进封越王。又改封吴王。润、越等十四州,得专封拜。此时钱镠志得意满,在杭州起造王府宫殿,极其壮丽。父亲钱公已故,钱母尚存,奉养宫中,锦衣玉食,自不必说。钟氏册封王妃;钟起为国相,同理政事;钟明、钟亮及顾全武俱为各州观察使之职。
其年大水,江潮涨溢,城垣都被冲击。乃大起人夫,筑捍海塘,累月不就。钱镠亲往督工,见江涛汹涌,难以施功。钱镠大怒,喝道:“何物江神?敢逆吾意!”命强弩数百,一齐对潮头射去,波浪顿然敛息。不勾数日,捍海塘筑完,命其门曰候潮门。
钱镠叹道:“闻古人有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耳。’”乃择日往临安,展拜祖父坟茔,用太牢祭享。旌旗鼓吹,振耀山谷。改临安县为衣锦军,石鉴山名为衣锦山,用锦绣为被,蒙覆石镜。设兵看守,不许人私看。初时所坐大石,封为衣锦石,大树封为衣锦将军,亦用锦绣遮缠。风雨毁坏,更换新锦。旧时所居之地,号为衣锦里,建造牌坊。贩盐的担儿,也裁个锦囊韬之,供养在旧居堂屋之内,以示不忘本之意。杀牛宰马,大排筵席,遍召里中故旧,不拘男妇,都来宴会。
其时有一邻妪,年九十馀岁,手提一壶白酒,一盘角黍,迎着钱镠,呵呵大笑,说道:“钱婆留今日直恁长进,可喜,可喜!”左右正欲么喝,钱镠道:“休得惊动了他。”慌忙拜倒在地,谢道:“当初若非王婆相救,留此一命,怎有今日?”王婆扶起钱镠,将白酒满斟一瓯送到,钱镠一饮而尽;又将角黍供去,镠亦啖之。说道:“钱婆留今日有得吃,不劳王婆费心,老人家好去自在。”命县令拨里中肥田百亩,为王婆养终之资。王婆称谢而去。
只见里中男妇毕集,见了钱镠蟒衣玉带,天人般妆束,一齐下跪。钱镠扶起,都教坐了,亲自执觞送酒。八十岁以上者,饮金杯;百岁者,饮玉杯。那时饮玉杯者,也有十馀人。钱镠送酒毕,自起歌曰:
三节还乡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
天明明兮爱日挥,百岁荏兮会时稀。
父老皆是村民,不解其意,面面相觑,都不做声。钱镠觉他意不欢畅,乃改为吴音再歌。歌曰:
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
长在我侬心子里,我侬断不忘记你。
歌罢,举座欢笑,都拍手齐和。是日,尽欢而罢。明日又会。如此三日,各各有绢帛赏赐。开赌场的戚汉老已故,召其家,厚赐之。仍归杭州。
后唐王禅位于梁,梁王朱全忠改元开平,封钱镠为吴越王,寻授天下兵马都元帅。钱镠虽受王封,其实与皇帝行动不殊,一般出警入跸,山呼万岁。据欧阳公《五代史·叙》说,吴越亦曾称帝改元,至今杭州各寺院有天宝、宝大、宝正等年号,皆吴越所称也。自钱镠王吴越,终身无邻国侵扰,享年八十有一而终,谥曰“武肃”。传子元瓘,元瓘传子佐,佐传弟俶。宋太祖陈桥受禅之后,钱俶来朝。到宋太宗嗣位,钱俶纳土归朝,改封邓王。钱氏独霸吴越凡九十八年,天目山石碑之谶,应于此矣。后人有诗赞云:
将相本无种,帝王自有真。昔年盐盗辈,今日锦衣人。
石鉴呈形异,廖生决相神。笑他皇帝董,碑谶枉残身。
(《喻世明言》卷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