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见岳飞用兵如神,遂命驻扎襄阳,以图中原,对岳公道:“此君之素心也。”未几,伪齐刘豫,遣子刘麟、刘猊,分二路兵寇淮西,声势甚是汹涌。此时是绍兴七年。岳公闻信,即上手书奏道:
金人所以立刘豫于江南,盖欲荼毒中原,以中国攻中国,使粘罕得休兵观衅。臣欲陛下假臣月日,便则提兵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既还,王师前进,彼必弃汴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
高宗见书,大喜道:“有臣如此,顾复何尤!进止之机,联不中制。”因又召到寝宫,对岳飞道:“中兴之事,一以委卿。”岳飞出朝,欲图大举。不期秦桧力主和议,恶岳公如仇,忙进见高宗,道:“不可主战,以失两家和好。”高宗听了,因又诏止岳军。岳公又因论人不合张浚之意,便解兵柄,以终母丧,步归庐山。后因高宗屡诏,众将跪请,只得趋朝待罪。高宗再三慰谕,始就原职。过了数月,岳公又上一本道:
臣愿提兵进讨,顺天道,因人心,以曲直为老壮,以逆顺为强弱,则万全之效可必。钱塘僻在海隅,非用武之地。愿都上游,用光武故事,亲率六军,往来督战,庶将士知圣意所向,人人用命。
高宗不报。既而岳飞又上奏,愿进屯淮甸,伺便进击,高宗又不许,但诏岳飞驻师江州,以援淮浙地方。岳公久知刘豫一心结交粘罕,独与兀术不合。一夜,兵士巡哨,偶然捉得兀术手下一个头目,解入帐中。岳公此时正要离间刘豫与兀术,因心生一计,遂携灯来仔细一照,假意喝道:“你是张斌呀!”那头目被捉,已是一死,忽见岳将军错认了他,就假意应道:“正是张斌。”岳公便拍案大怒道:“我前遣你到齐邦,约会刘豫,引诱四太子来,你竟不来。我又遣人到齐,已许我冬天会合,寇江为名,骗四太子到清河地方,你竟无书来回我。这是怎么说?”因而拍案大骂。
那头目在下叩首求免,情愿立功赎罪。岳公听了,道:“既是这等,恕你前次之罪,今番与我持了书去,须要约得停当,做得谨密。若漏泄了一毫机括,二罪俱发!”那头目闻言,已得了性命,便喏喏连声。岳公遂写书一封,约会刘豫,引四太子来寇,乘机擒取之意。写完,以黄蜡封之,对那假张斌道:“你拿此书到齐,有机密事在内,不可差误。讨了回书来,重重有赏。”遂将假张斌腿上割开一片肉,纳蜡丸在内。那头目只得忍痛而归,见了四太子,备说前事。将刀割开股肉,取出蜡书。兀术看了大惊,遂与金主商议,登时领了劲兵,袭破汴京,执了刘豫,废为蜀王,中了岳公之计。
岳公见金人废了刘豫,满心欢喜,遂表奏高宗,宜乘废刘之际,因其不备,长驱前进,以图恢复中原。高宗又不报。到了八年,金遣使张通古来说,要归我河南、陕西之地以讲和。岳公因又上表,言:
金人之言不可信,和好之意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遗后世之忧。
秦桧见了,恨如切骨。九年正月,金人因别有图,偶归了河南之地,高宗大喜,以为和议讲成,天下无恙,遂降诏大赦天下,道:
感上穹开悔过之期,而大金报许和之约。割河南之境土,归我舆图;戢宇内之干戈,用全民命。大赦天下,咸使闻之。
岳公见了赦诏,不胜叹息道:“此燕雀处堂之势也。”因又上疏道:
昔娄敬上言于汉帝,魏绛发策于晋公,皆以为盟墨未干,口血犹在,俄驱南牧之马,旋兴北伐之师;盖夷狄不情,犬羊无信,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图暂安而解倒悬,犹云可也;顾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臣谓无事而请和者,谋;恐卑词而益币者,进。今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颡以称藩。
此时和议已成,这样本章,谁来睬你?谁知仅仅和得一年,到了次年,金人旧性发作。兀术四太子早已率领了一万五千拐子马,来攻拱、亳二州,好不利害。这拐子马,军士都坐在马上,披着重铠,随你刀枪箭镞,一毫不能伤损。那马身上也都披着铁甲,用革索穿连,三人为一联,把马一放,一联三驷,齐跑将起来,势如潮涌,官军怎能抵敌?接着便输,遇着便走,好生利害。拱、亳守将刘锜,纷纷告急。岳公先遣将去救刘锜,然后自领了雄兵,浩洁荡荡,杀奔郾城。既到郾城,早打探得兀术率领龙虎大王、盖天大王与韩当诸头目,放开拐子马,冲杀将来。岳公见拐子马,果然汹涌,恐挫了锐气,因分付儿子岳云道:“金人所恃者,拐子马也。以为人马俱着铁甲,万万不能伤,不知马足要走,却不能穿甲。汝若入阵,不可仰视,只用麻扎刀斫其马足。马折一足,则三马齐倒,而马上之将自坠。破金在此一战,汝若不能成功,即将汝斫作二段,勿谓吾无父子之情。可拼身舍命,以报朝廷。吾自领大军随后策应。”
岳云领了父命,率了敢死骑兵,各执麻扎刀,候金人的拐子马一阵冲来,他便督领着将士,并不看他上面,低着头只斫马脚。果然那拐子马一连三匹,斫倒了一匹,便三匹齐倒。斫的马脚多,只见一排一排,就如泰山般都崩跌下来。马上的将官纵如龙似虎,马倒了,都倒栽葱跌将下来,夹在马倒中,那里挣扎得起?任凭岳家军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正杀得尸横遍野,而岳公又领一枝生力兵前来相助,遂将这一万五千拐子马杀得一个不留。盖天大王已斫成肉酱。兀术与龙虎大王、韩当,仅仅逃得性命。兀术因大哭道:“吾自海上起兵以来,皆以此取胜,今被他这一阵斫完,都无用了,此仇不可不报!”这是郾城一捷。
金兀术的拐子马原有五万,今被岳家军斫了他一万五千,他心下不服,又将其馀从新整理,叫马上将士俱用长枪下刺,防他来斫马足。依旧一拥,又到郾城来报仇。岳营闻报,岳云即要领兵出阵。岳公道:“他既敢复来,定有心防我斫马脚,若仍前而出,必然不利。须领三千嵬背军去,方可成功。”你道这嵬背军有甚能处?原来都是岳元帅平日选了三千勇力之士,叫他身披着两重铁甲,左手执藤牌,右手执利刀,日日去跳濠撺涧。撺跳时一起一伏,都有法度。若穿着二层铁甲,撺跳得有五七尺高,则脱去铁甲,换了生牛皮甲,便身子轻松,就像蝴蝶儿一般。若往上一跳,有一二丈高,要斫人头,只如游戏。故今日用他上斫人头,下斫马足,使金人防下不能防上,防上又不能防下。
岳云点首会意,因领了嵬背军而去。只候拐子马一到,便向前冲杀。这番的拐子马,虽然防护马足比前甚严,怎当得三千嵬背军身轻力健,就如猿猴一般。见他一心防马足,便先跃上来斫人头,人头斫慌了,只得提起枪来顾上。不期他又跳下来,乱斫马足;马足一倒,便又连片的跌将下来。你要杀他,他东窜西跳,那里下手?他要斫你,甚是快便,不须臾,许多拐子马又都结果了。兀术无奈,只得率领残兵落荒而走。这是郾城第二捷。
岳云奏凯而回。岳公因对他道:“兀术屡败,既不敢复来,又不舍便去,必定还攻颖昌。颖昌王贵孤军,恐不能支。汝宜速去相援,方不令乘隙。”岳云领了父命,刚到得颖昌,而兀术果如所算,已领兵而来。岳云忙率骑兵八百,挺前决战。王贵又率游奕兵,忙为左右翼。兀术见了岳云,惊以为神,心先怯了;及至合战,女婿夏金吾与副统军粘罕孛谨都被杀了,兀术大败,只得遁去。岳公见金兀术兵势甚衰,中原震动,遂自率了精兵二十万,杀奔朱仙镇,去汴京止得四十五里,与兀术对垒。先遣岳云领嵬背军五百,上前去击。兀术见了嵬背军,先自胆丧,战不上数十合,早又大败亏输,自知挣扎不住,只得弃了汴京而逃,思量出塞。忽有一个书生,拦住马头,叩马而谏道:“太子勿走,岳少保将自退矣。”兀术惊问道:“他兵势已如破竹,焉肯自退?”那书生道:“太子岂不闻自古以来,未有权臣在内,而容大将立功于外,吾恐岳少保自且不保,况欲成功乎?”兀术听了书生之言,一时大悟,因又回兵,住于汴京。
此时岳公已遣梁兴布散德意,已招结两河豪杰韦铨、孙谋等,尽领兵固堡,以待岳元帅来。又有李通、胡清、李宾、孙琪等,率众来归。还有那磁、相、开、德、泽、潞、晋、绛、汾、隰州诸境,都与岳元帅约日兴师来会。凡是助岳元帅之兵,旗上都写“岳”字为号。那时,百姓争挽车牛,多备粮草以馈,岳元帅兵一到,皆香花灯烛,迎满道路。金兵队里统制王镇、崔庆,将官李觊、崔虎、华旺等,都率众投降。龙虎大王名忔查、千户高勇等,俱密受岳元帅旗号,暗以为应。将军韩当要将部下五万人为附,岳公大喜。因对众将官说道:“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那时一路百姓,都欢声如雷,只望岳家兵来,如解倒悬。谁知秦桧力主和议,欲将淮北尽数弃置,教众将班师回朝。岳公闻知,因上疏道:
金人锐气沮丧,尽弃辎重,疾走渡河。豪杰向风,士卒用命;时不再来,机难轻失。
秦桧见此数语,晓得他不肯回兵,遂诏张浚、杨沂中等先回,然后对高宗道:“岳飞孤军,不可久留,乞命班师。”高宗已听信秦桧和议之言,遂一日发了十二道金牌,诏岳飞班师,岂不痛惜!
岳公见金牌连诏,知是秦桧之意,愤惋泣下,东向再拜,对众将官道:“十年心力,废于一旦!奈何,奈何!”众将官都谏道:“此非朝廷之意,皆秦贼蒙蔽圣明。如今中原震动,四方响应,恢复之时。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古今矫诏兴师,权以济变。元帅若领师前进,众将愿出死力,为元帅前驱,擒灭兀术,献于天子,然后归朝待罪,未为晚也。再不然,请除君侧之恶,诛了秦桧,然后再立功勋,亦未为不可。”岳公道:“依君言,明是岳飞反,非秦桧反也,断断不可!”遂喝退了众将官,即日拔寨,班师回朝。那些百姓遮住马头,哭诉道:“我等顶香运草,以迎官军,金人尽知。将军一去,我等性命休矣!”岳公在马上,也洒泪道:“诏书既下,我怎敢擅留?汝等若虑金人,可急急收拾,从我迁徙,庶性命可存。我为汝暂留两日。”众百性忙忙收拾,都扶老挈幼,跟岳元帅迁回。岳公随上一本,请以汉上六郡闲田处之。
岳公既班师,那金人欢声如雷,仍一齐发作,将岳元帅恢复的城池,依然尽数夺去。岳公回朝,面见高宗,并无一语,遂力请解了兵权。金人所言和约,不上半年,早又分道渡淮,势如风雨,且写书与秦桧:“不杀岳飞,和议必不坚久。”故秦桧叫万俟(侯)卨等,将“莫须有”之事,妆成圈套,再三罗织,竟将岳家父子,陷在大理狱中,风波亭上,断送了性命,并送了宋室的江山,奸人方才快活,以为得计。谁知一时之受用有限,而千古之骂名无穷。人生谁不死?而岳公之死,却死得香馥馥,垂万世之芳名。今日虽埋骨湖滨,而一腔忠勇,使才人诗客、游人士女,无不叩拜景仰而痛惜之,连湖山也增几分颜色。昔日赵子昂有诗为证:
岳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谁提?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西湖佳话》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