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唐天宝年间,福州漳浦县下乡,有一人姓勤,名自励,父母俱存,家道粗足。勤自励幼年时,就聘定同县林不将的女儿潮音为妻。茶枣俱已送过,只等长大成亲。勤自励十二岁上,就不肯读书。出了学堂,专好使枪轮棒。父母单生的这个儿子,甚是姑息,不去拘管着他。年登十六,生得身长力大,猿臂善射,武艺过人。常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有一班无赖子弟,三朋四友,和他檠鹰放鹞,驾犬驰马,射猎打生为乐。曾一日射死三虎。忽见个黄衣老者,策杖而前,称赞道:“郎君之勇,虽昔日卞庄、李存孝,不是过也。但好生恶杀,万物同情。自古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杀之?此兽乃百兽之王,不可轻杀。当初黄公有道术,能以赤刀制虎,尚且终为虎害。郎君若自恃其勇,好杀不已,将来必犯天道之忌,难免不测之忧矣。”勤自励闻言省悟,时时折箭为誓,誓不杀虎。
忽一日,独往山中打生,得了几项野味而回。行至中途,地名大树坡,见一黄斑老虎,误陷于槛阱之中,猎户偶然未到。其虎见勤自励到来,把前足跪地,俯首弭耳,口中作声,似有乞怜之意。自励道:“业畜,我已誓不杀你了。但你今日自投槛阱,非干我事。”其虎眼观自励,口中呜呜不已。自励道:“我今做主放你,你今后切莫害人。”虎闻言点头。自励破阱放虎。虎得命,狂跳而去。自励道:“人以获虎为利,我却以放虎为仁。我欲仁而使人失其利,非忠恕之道也。”遂将所得野味,置于阱中,空手而回。
只因勤自励不务本业,家道渐渐消乏。又且素性慷慨好客,时常引着这伙三朋四友,到家蒿恼,索酒索食。勤公、勤婆,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初时犹勉强支持,以后支持不来,只得对儿子说道:“你今年已大长,不思务本作家,日逐游荡,有何了日!别人家儿子似你年纪,或农或商,胡乱得些进益,以养父母。似你有出气,无进气,家事日渐凋零,兀自三兄四弟,酒食征逐,不知做爹娘的将没作有,千难万难,就是衣饰典卖,也有尽时。将来手足无措,连爹娘也有饿死之日哩。我如今与你说过,再引人上门时,茶也没有一杯与他吃了,你莫着急!”勤自励被爹娘教训了一遍,嘿嘿无言,走出去了。真个好几日没有人上门蒿恼。约莫一月有余,勤自励又引十来个猎户到家,借锅煮饭。勤公也道:“容他煮罢。”勤婆不肯道:“费柴费火,还是小事。只是才说得儿子回心,清净了这几日,老娘心里好不喜欢。今日又来缠帐。开了端,辞得那一个!他日又赔茶赔酒。老娘支持得怕了,索性做个冷面,莫惯他罢。”勤公见勤婆不允,闪过一边。勤婆将中门闭了,从门内说道:“我家不是公馆,柴火不便,别处去利市。”众人闻言,只索去了。
勤自励满面羞惭,叹口气,想道:“我自小靠爹娘过活,没处赚得一文半文,家中来路又少,也怪爹娘不得。闻得安南作乱,朝廷各处募军,本府奉节度使文牒,大张榜文。众兄弟中已有几个应募去了。凭着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枪,或者博得个衣锦还乡,也未见得。守着这六尺地上,带累爹娘受气,非丈夫之所为也。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应募从军,必然不允。功名之际,只可从权。我自有个道理。”当下瞒过勤公、勤婆,竟往府中投军。太守试他武艺出众,将他充为队长,军政司上了名字。不一日招募数足,领兵官点名编号,给了口粮,制办衣甲器械,择个出征吉日,放炮起身。勤自励也不对爹娘说知。直到上路三日之后,遇了个县中差役,方才写寄一封书信回来。勤公拆书开看时,写道:
男自励无才无能,累及爹娘。今已应募,充为队长,前往安南。幸然有功,必然衣锦还乡。爹娘不必挂念!
勤公看毕,呆了半响,开口不得。勤婆道:“儿子那里去了?写什么言语在书上?你不对我说?”勤公道:“对你说时,只怕急坏了你!儿子应募充军,从征安南去了。”勤婆笑道:“我说多大难事,等儿子去十日半月后,唤他回来就是了。”勤公道:“妇道家不知利害!安南离此有万里之遥,音信尚且难通。况他已是官身,此去刀剑无情,凶多吉少。万一做了沙场之鬼,我两口儿老景谁人侍奉?”勤婆就哭天哭地起来。勤公也流泪不止。过了数日,林亲家亦闻此信,特地自来问个端的。勤公勤婆遮瞒不得,只得实说了。伤感了一场。林公回去说知,举家都不欢喜。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勤自励一去,杳无音信。林公频频遣人来打探消息,都则似金针堕海,银瓶落井,全没些影响。同县也有几个应募去的,都则如此。林公的妈妈梁氏对丈夫说道:“勤郎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存亡。女儿年纪长成了,把他担误,不是个常法,你也该与勤亲家那边讨个决裂。虽然亲则是亲,各儿各女,两个肚皮里出来的。我女儿还不认得女婿的面长面短,却教他活活做孤孀不成?”林公道:“阿妈说的是。”即忙来到勤家,对勤公道:“小女年长,令郎杳无归信。倘只是不归,作何区处?老荆日夜愁烦,特来与亲家商议。”勤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无赖,有误令爱芳年。但事已如此,求亲家多多上覆亲母,耐心再等三年。若六年不回,任凭亲家将令爱别许高门,老汉再无言语。”林公见说得达理,只得唯唯而退。回来与妈妈说知。梁氏向来知道女婿不学本分,心中不喜。今三年不回,正中其意。听说还要等三年,好不焦燥。恨不得十日缩做一日,把三年一霎儿过了,等女儿再许个好人。
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林公道:“勤亲家之约已满了。我再去走一番,看他更有何说?”梁氏道:“自古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既有言在前,如今怪不得我了。有路自行,又去对他说甚么!且待女儿有了对头,才通他知道,也不迟。”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然虽如此,也要与孩儿说知。”梁氏道:“潮音这丫头,有些古怪劣彆,只如此对他说,勤郎六年不回,教他改配他人,他料然不肯,反被勤老儿笑话。须得……如此如此。”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次日,梁氏正同女儿潮音一处坐,只见林公从外而来,故意大惊小怪的说道:“阿妈,你知道么?怪道勤郎无信回来,原来三年前便死于战阵了。昨日有军士在安南回,是他亲见的。”潮音听说,面如土色,阁泪而不敢下,慌忙走进自己房里去了。妈妈亦假做叹息,连称可怜。过了数日,林婆对女儿说道:“死者不能复生。
他自没命,可惜你青春年少。我已教你父亲去寻媒说合,将你改配他人。乘这少年时,夫妻恩爱,莫教挫过。”潮音道:“母亲差矣!爹把孩儿从小许配勤家,一女不吃两家茶。勤郎在,奴是他家妻;勤郎死,奴也是他家妇,岂可以生死二心!奴断然不为!”妈妈道:“孩儿休如此执见!爹妈单生你一人,并无兄弟。你嫁得着人时,爹妈也有半子之靠。况且未过门的媳妇,守节也是虚名儿。现放着活活的爹妈,你不念他日后老景凄凉,却去恋个死人,可不是个痴愚不孝之辈!”潮音被骂,不敢回言。就有男媒女妁,来说亲事。潮音拗爹妈不过,心生一计,对爹妈说道:“爹妈主张,孩儿焉敢有违。只是孩儿一闻勤郎之死,就将身别许他人,于心何忍。容孩儿守制三年,以毕夫妻之情,那时但凭爹妈。不然,孩儿宁甘一死,决不从命。”林公与梁氏见女儿立志甚决,怕他做出短见之事,只得由他。正是:一人立志,万夫莫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