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们利用星期天到工厂附近的稻田里、池塘中或小水凹里抓泥鳅、黄鳝或小鱼小虾。再后来,到附近的山坡上采摘竹笋和野菜来充饥。不多久这些可吃的东西都弄光了。农民也开始起来保卫自己的肚皮,出现了个别职工被农民打得头破血流的情况。从此再没有人敢出去找吃的了。
在这一两粮、一粒米都十分珍贵的形势下,我却被扒手窃去二十多斤粮票和四十多元钱。一九六0年十月,厂“双革办”李技术员和我去长沙参观学习冷挤压技术。那时粮票很吃香,有了它可以到饭店就餐,吃鱼吃肉或买糕点,但粮票只有在出差时才有资格兑换(地方的粮票换省级的,省级的换全国的),所以往往借出差之机多换一些。车间里这个要请我换几斤,那个换几斤,只出两天差就换了二十六斤。由于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给他们,全部放在身上就去了。当晚,我和小李住在长沙一家旅店里,为了安全,我把钱和粮票塞进枕头套里。第二天清晨,我俩洗漱完毕去吃早餐,出门没走多远看到一家餐馆卖糖包子,我马上去排队,并叫小李去占个座位。
等排队到我时,我掏出钱包,买了早餐票,把钱包放回口袋那一刹那,钱包被扒走了。我回头一看,原来在我后面拥挤的人群也突然消失了,我和小李马上追出餐馆:一个可疑的人影也没有。我俩到附近的派出所去报案,值班的民警爱理不理的。我认为好大的事,在他们眼里只是鸡毛蒜皮。可能是司空见惯而麻木不仁了。民警慢吞吞地拿出登记本来,登记了单位、姓名、被盗地点、物品名称、数量等。如果将来破案了,通知认领。走的时候还批评我麻痹大意,警惕性不高,要我今后多加小公,免得惹麻烦。在长沙匆匆办完公事后我就返厂了。由于是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出差,我在小李那里借了几元钱,除买回程车票外,还买了儿个香瓜和糕点,回到工厂里,和同事们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我把在长沙遭到扒窃的事讲给大家听。
李工程师说:“看你这副样子,像是遭到扒窃的人吗?”
“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啊?去伤心,去流泪吗?”
那些叫我帮忙换粮票的人顿时紧张了,询问中还夹杂着疑惑的口气。我感到受到了侮辱,马上表态:“你们放心好了,我姓王的就是饿肚皮,掉几斤肉也会把粮票还给你们!”有些好心人只要求还一半。
我立即说:“不行,我会一两不少地还给你们,不过只能分批分期地还,不能一下子全部还。”
我当场写了欠条,并注明了还给日期。我计划每月挤出四斤饭票,在一九六一年春节前全部还清。说话容易做起来就困难了。我当时的粮食定量是每月三十斤,本来就不够吃,再抠出四斤米,就更是饥饿难忍了。但是为了这口气,为了这张脸,再艰难也要熬过去。我终于按预订计划还清了这些粮票。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一位几个月不见的熟人,有一天在路上遇见我:
“你是小王吗?怎么一下子瘦得这样了?”
我苦笑着回答:“我本来就瘦啊!这年头还有发胖的吗?”
是的,这几个月为了还清这些饭票,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啊!虽然瘦了几斤,但心里却很舒坦。
“新三反”运动后不久,厂里调整组织机构,将工具科与工具车间分开。车间只负责生产专用的工模夹具。工具科作为管理机构,除负责下达自制工具的生产计划外,还负责全厂外购工具的计划和采购。听说,以前本来就是这样,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中合并了。现在只是恢复以前的体制。
我被安排到工具科。科长姓邹,东北长春人,三十多岁,十几岁当电车售票员时就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也是随大军南下接收兵工厂的元老之一。在一九五六年前是厂团委书记,一九五七年在整风时,说了几句俏皮话:“党有权,工会有钱,无职无权青年团,离婚吵架找妇联。”这几句顺口溜不知是他自己编的,还是哪里捡来的。他的这些话成了反党的“右派”言论。若不是当时的党委书记是他的老上级,肯定会被打成“右派”,结果只作了“有右倾思想”的结论,撤职下放,现在刚从劳动岗位上抽上来。接触一段时间后,全科的人对邹科长颇有好感。他豁达乐观,平易近人,对部属很关心。他看到大家生活困难,就安排采购员到外办事时,在洞庭湖边买鱼和蛋回来按原价卖给科里的同事们。这样的好事未做几次,上级就发现了,他又挨了批评,但对此他满不在乎。
一九六一春节前,厂里想了很多办法筹集过年物资。利用各种关系,批条子、走后门,又从工厂拿一些紧缺物资去交换调剂,总算搞到一些年货。我过了这辈子最“丰盛”的春节。分到个人的有十几种:糯米半斤、面粉一斤、黄豆半斤、白糖二两、橘子二个、黄花二两、猪肉半斤、粉条二两、白酒二两、香烟二包、火柴一盒……
这些东西加起来才四元多钱,名目_上的繁多,实质上的贫乏,令人感到心酸。
“政治到食堂,干部下伙房”“生活优先,民以食为天”……这些口号说明各级政府对人民生活和生命的高度重视。我们工厂将食堂化大为小,各个单位都在办食堂。想了很多怪招使大家尽量吃饱。如制造人造肉、小球藻、稻草发糕、糠发糕、双蒸饭,但大都是些欺骗肚皮的办法。食品的体积大了,营养却更差了。肚皮越撑越大,越吃越难填饱。还有的吃进去了拉不出来。有一天邹科长去厕所,半个钟头还不见出来,我以为出什么事了,跑进去一看,他蹲在那里,额头汗珠直往下淌,脸涨得通红,他正在用竹片从肛门抠大便,把肛门都抠出血了,抠出来的全是糠渣子。我急忙跑回办公室拿些纸去,先给他将血止住,再扶他到医院去。他在医院躺了好几天,肛门的伤口才愈合。
为了填肚皮,大量地吃青菜、牛皮菜,几乎所有的人都得了水肿病,脸是浮肿的,下肢也是浮肿的:小腿用手指一按就凹下去一个坑。走路没力气,爬楼梯要扶着扶手慢慢爬。尿特别多,特别急。感觉尿胀了就得马上跑厕所,一边跑一边做准备,稍微慢一点就会拉在裤裆里。有一天晚上,我尿床了,垫单、褥子湿了一大片,我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该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却出现这样的事,多丢人啊!
有一天晚上我加班,照例加班夜餐是一个二两的馒头、五分钱的汤。所谓“汤”,一般都是晚餐的剩菜加点水。那天剩下很多海粉没卖出去,大师傅看我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又给加了两大勺,肚子胀得鼓鼓的,好长时间没吃这么饱了,吃得真过瘾。海粉是海草、海带蒂等加工制作的,用现在的观点来看可能是减肥的健康美食,俗话说是刮油的,在当时的情况下最好不要吃,更不能多吃。但控制不住还是吃了那么多,到夜里两三点钟,肚子肠子咕咕叫,翻江倒海,腹部一阵阵疼痛。胃水往上翻,吐又吐不出来。我将头部靠在床沿边,任清口水往外流。折腾了两三个钟头才平静下来。这次饱餐得不偿失,把肠里、胃里的油水刮得干干净净。像 大病一场,好几天都打不起精神来。
我们科有个姓易的小伙子,湖南辰溪人,是从技工学校分配来的。长得眉清目秀,挺有点灵气。他的定量是三十二斤,经常不到半个月就吃光了,后半个月只能搞邪门歪道。组织上决定要我给他保管饭票,每天按定量给他,他挺不住饥饿,跑到工厂附近的麦地里,将正在灌浆的麦粒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后来把胃吃坏了,吃什么,吐什么,脸黄得像涂了一层蜡,人瘦得皮包骨。一九六二年初他被下放了,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回老家了。不知是死是活。我一直惦记着他,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对于他,似乎总有一种负罪感。
人们在饥饿线上挣扎着,在诅咒,在反思。同事们坐在一起就是谈“吃”,回忆一九五八年前应有尽有的生活。鸡、鸭、鱼、肉、鹅,红烧、清炖、粉蒸、爆炒、黄炯……。
一个个说得津津有味,垂涎欲滴。当时称之“精神会餐”。大家都在叹息,往事只能回味,这样的日子可能是一去不复 返了。
饥饿像瘟疫,饥饿像魔鬼,它疯狂地肆虐在中国的大地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城市到农村,从工厂到学校,它钻进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家庭。长时期的营养不良而带来的疾病越来越多了。水肿病、肝炎、结核病、妇科病。男人、
女人都没有性功能。那几年,除了高级干部和食品、食堂、粮食行业的工作人员外,几乎都不能生孩子。城市和工厂还好点,饿死人的情况较少,农村的情况要严重得多。一九六一年六月,我出差到重庆,顺便回老家看看。从重庆到家乡的公路两边增添了许多新的坟墓。我们院子里十几户人家没有一个新生儿,五十岁以上的都死光了。活着的都像从地狱爬出来的一样。个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大家见了面既高兴又悲伤。“德能,你可回来了,想不到我们还能见上一面,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爬过这个坎。”个个眼泪纵横。他们哭诉着:这几年本来是风调雨顺,但公社干部瞎指挥,强制推行什么新技术,不执行的就弄去斗争、毒打。上面一阵风吹下来,所有的东西都捆成集体的了,就是人心捆不到一起。集体的种什么没什么,养什么死什么,什么都是集体的,集体什么都没有。不准私人养猪、养鸡,不准种自留地,眼睁睁地看着挨饿,吃草根、树叶、树皮,吃野菜,甚至吃观音土。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他们似乎在问我—我这个小知识分子能回答得了这个大问题吗?
天快黑的时候,屋后半山坡上传来悲戚的歌声:“你我庄稼佬哟,从小苦到老哟。衣也穿不暖啰,哎哟,饭也吃不饱哟!”多么熟悉的歌声,永远难忘的歌声。十多年前我们唱着这首歌打倒了地主富农,推翻了封建土地所有制。土改后的那几年,农民过了几天像样的日子。可是这些年来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啊?现在不是吃饱穿暖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这歌声此时听来如泣如诉,如悲鸣,如呐喊,多么震撼心灵,多么撕人肺腑啊!
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在死亡线上挣扎着,家乡的惨状目不忍睹。我对他们又帮不了什么忙。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没住几天就走了。临走时,父亲一再告诉我:“回到单位不要直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天垮下来有长子顶着,你算老几!不要管那些闲事。”为了使他放心,对于他的告诫,我表面上直点头,而我的胸中却燃起满腔的怒火。一九五八年,我们高举着“总路线”的大旗,高喊着“三面红旗万岁”的口号,在人民公社的天桥上狂热地奔向共产主义的天堂。我们在天堂的大门口欢呼,雀跃。可是天堂的大门突然上了锁。从一九五九年物资紧缺到后来全国性的、长时期的饥饿,生灵涂炭。而我们却像一群小孩、一群愚民那样被人欺骗着、愚弄着。当官的告诉我们:“全国的形势是大好的,困难是暂时的、局部的。”后来又告诉我们:“目前的困难是自然灾害和苏修逼债造成的。”是谁在讲假话?这不仅仅是个责任问题,如果真的源头未找到,那些反人性的历史悲剧还会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