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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年浩劫山河泪 (3)

“怎么样?有何感想?”

“不觉意外。”

“什么?这么反常的事,你不觉意外吗?你以为林彪倒了台,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这叫做阴魂不散,林彪在借尸还魂。这个魔鬼说不定比林彪还厉害呢!”

“完了!完了!中国又完了!”“两毛钱”叹了口气,最后说道。

“张铁生事件”是政客们打击对手的一根棍子,同时,也把全国人民打了一闷棍,人们再一次陷入了失望和茫然中。紧接着是“反击右倾翻案风”,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回潮。明眼人一看便明白是针对邓小平所进行的整顿,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批儒家,批现代大儒,矛头直指周总理。第一号造反司令王洪文在党和国家地位的突升暴蹿也令世人惊奇,谁都知道王与张春桥、姚文元都是在上海造反起家的。王的飞黄腾达意味着张、姚势力的增强,一个新的政治集团正在或已经形成,在中国的上空,又形成乌云翻滚,山雨欲来之势了。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敬爱的周总理去世了,举国上下一片悲哀。这里既包含着对他的感情,又包含着对国家前途和命运的担心和迷茫。他的人缘,他的功德,他的奉献精神和政治品质都是流芳百世的。本来在“文革”前,普通百姓不知道在党内、在中央有什么派别斗争的,更不知道周总理在中央的困难处境。一九六九年在中共“九大”开幕式的座次排位上就明显地划分了界线。毛主席坐中间,左边是林彪、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右边是周恩来、叶剑英、李先念……后来凡是重要的会议,名序排列基本上是这个模式。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看清了“左派”们给人民带来的灾难、给国民经济带来的摧残,广大人民自然而然地把周总理看成是正义和真理的代表,就像古代神话中所说的那样,他是与妖魔鬼怪作斗争的英雄。

但是,他实在太累了,心力交瘁;他在与这些妖魔的斗争中累病了、累垮了;他带着无限的忧虑和遗憾走了。广大人民对周总理的感情完全是自发的,是出自内心的。我们厂在大礼堂里设了灵堂,在周总理的遗像前放满了祭品和花圈。一月十六日,正当大家在哀乐声中排队缓缓而行,前往灵堂悼念时,突然接到紧急通知,不准戴白花和黑纱,不准举行悼念仪式。大家听了传达后,开始是奇怪、纳闷,继而是反感和气愤。大家都不肯散去,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我们技术科几个“臭老九”呆若木鸡似的站在那里,脸色阴沉着不讲话,“两毛钱”沉不住气了,自言自语地说:“真奇怪,连悼念周总理都不让,人都死了,还这样对待……”没有人附和他,但从大家的表情上看,都在支持他。这时很多人都有序地拥向灵堂门口,向紧闭的大门深深地鞠了一躬,才慢慢离去。

当灵堂门口的草地上只剩下我和“两毛钱”时,他问我:“王老大,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未正面回答,反过来问他:“你知道,现在的中央是谁在当权吗?”

他若有所悟:“哦,原来是这样……”

一九七六年对于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来说是个凶灾之年。当人们还沉浸在周总理逝世的悲痛中的时候,七月六日朱德委员长去世了,九月九日毛主席也逝世了。几位巨星的相继陨落更增加了人们对中国前途和命运的忧虑。有一天晚上我和“两毛钱”在河边钓鱼的时候,谈及了近几个月的时局,“两毛钱”唉声叹气地说:“这是天意啊!苍天哪,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这么倒霉?”

我说:“我们中国在历史上是战乱最多的国家,近百年来又饱受列强的侵略和欺凌,这十多年来中国所遭受的苦难是历史上罕见的。物极必反是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现在总该走到尽头了吧!”在毛主席逝世后的那段时间里,一种凝重、阴沉的气氛笼罩在每个中国人的脸上。其他的中国人与我们一样,在期盼,在等待……突然间,一声惊雷响彻中国的上空,江青一伙被抓起来了!像林彪事件一样,这个消息首先传达到县团级。一些领导们抑制不住高兴透露给自己的亲属或朋友,大家奔走相告,互道大喜。十月十日,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大喜事,十月中旬,中共中央文件正式传达到基层。十月二十一日全国开庆祝大会,处处是大欢庆大游行。我们在山沟里的几个兵工厂相隔几里路,互相游行到对方的工厂里,敲锣打鼓,喊口号,放鞭炮,那种万人空巷、兴高采烈的场面是我从没见过的。听年纪大点的人说,就是庆祝抗日战争胜利也没有这么隆重热烈。

那几天,商店里的酒、鞭炮、红纸、红布、红颜料都被人们抢购一空。海口、三亚、白马井等海滨城市,凡是卖螃蟹的,都是四个捆在一起卖,三公一母特别畅销。人们买回去并不吃,将它们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可见“四人帮”已天良丧尽,人心丧尽。江青一伙与林彪互相勾结,又互相争夺,把中国搞得大乱。那时,学生不读书,工人不上班,机关不工作。大家疯狂地大串联、大游行,把造反当做时尚,把“打、砸、抢、抄、抓”当做革命行动,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成一了衡量革命彻底与否的尺度。当权的、有知识的都被归类到“地富反坏右”的行列,统统被抓去批斗游街,戴高帽、剃鬼头、送监狱、进牛棚,中国成了乱世英雄们的乐园,造反司令成了党的副主席、革命的接班人,白卷英雄张铁生成了反潮流的勇士。神州大地群魔乱舞,乾坤颠倒。本来以为权落“四人帮”是肯定无疑的了,谁知苍天有眼,党中央粉碎了“四人帮”篡党夺权的反革命阴谋。真是功德无量,功昭日月啊!

林彪、“四人帮”祸国殃民十几年,对国家的破坏是全面的、触目惊心的。这时的中国实际上是一个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物资上全面短缺、经济上面临崩溃的烂摊子。历史上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在“文革”中是乱得最早,乱得最凶,而平息得最晚的地区,正所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因此对生产、对经济的破坏最严重。年年缺粮吃,处处闹饥荒。作为一个四川人,我感到很窝囊。家里弟妹多,我要经常寄钱、寄粮票回去,妻子起初还理解我、支持我,但时间长了总有些抱怨和唠叨:“你们四月}怎么搞的?你们家怎么搞的?”我无言以对。其实全国其他地方与四川也大同小异。广东算是好一点,当时民间流行一首顺口溜:“一贫如洗,造反有理,两手空空,天天报喜,三面环水没有鱼吃,四季常青没有菜吃,五谷丰登没有饭吃,六畜兴旺没有肉吃,乱七八糟九九归一。”

面对这样一个百废待举、积重难返的局面,不下猛药,不改弦易辙是救不了中国经济的。党中央在政治上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把被“四人帮”颠倒的乾坤再颠倒过来,清查并纠正了历史上、特别是“文革”以来的冤假错案。在组织上为一大批老干部恢复了工作。在经济上,特别是对农业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经过艰苦卓绝的不懈努力,中国经济被再次从崩溃的边缘上挽救了过来。

一九七七年,我厂在平反冤假错案的同时,对部分员工的档案进行了清理,把一些不符合事实的材料抽出来交给本人当面销毁。有一天政工科徐科长到办公室找我谈话,说明来意后拿出一份材料给我看,这是一份一九六三年原湖南老厂到我家乡的调查材料:“王德能同志,据家乡反映,其父解放前不务正业,以赌博为生。解放前夕参加‘反共挺进军’任副连长,企图与人民为敌,后被我人民解放军击溃……”徐科长问我:“你本人认为这份材料怎么样?”我气愤地说:“在这份档案里偷换了两个概念:第一,把我父亲参军的时间由解放后说成是解放前;第二,把参加解放军说成是‘反共挺进军’,这么一偷换,性质就完全变了,再说从参加到退出的时间不到三个月,既未穿军装,也未摸过枪,就是解放军的连长,我们也没什么光荣。但也不能随便给我们抹黑,扼杀我们的政治生命。”

徐科长说:“根据我们的最新调查,这份材料确实与事实不符。属于应被销毁的黑材料。现在当着你的面烧掉它。”

黑材料在火光中化为灰烬,一缕青烟飘向了天空。

然而对我来说,往事并不像一缕青烟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份黑材料像魔鬼缠身,像病毒进了血液那样,拖累了我十多年,伤害了我十多年。入党、提干、接触高级别机密技术和资料自不必说,连找老婆都受到影响,人也长期在政治上受到歧视、精神上受到压抑的状态下生活。我能责怪我的父亲吗?他幼年丧母,少年丧父,目不识丁,秉性憨直,在社会的大染缸中铸成了他复杂的性格和品格,从中国的传统道德上看,他上愧对列祖列宗,下愧对妻室儿女,是一个典型的“败家子”。然而,在家乡周围几十里,他又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好人,他对朋友忠诚,讲义气,乐于助人。

他经常帮助那些比他更穷的人,他可以把端到嘴边的饭给别人吃,把身上的衣服脱给别人穿,而他自己却挨饿受冻。他经常受到恶人的欺侮,而他从来未欺侮、欺骗过别人。虽然在家庭中他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在父老乡亲们的心目中他是个烂好人。他也曾为摆脱贫困和屈辱而奋斗过、挣扎过,寻求过改变命运的机会。解放初正是充满希望和机遇的社会大变革时期,他想找个门路,谋个一官半职,于是参加了解放军。他成了不拿枪,不穿军装的解放军副连长。他曾为此感到过骄傲和光荣。然而随着阶级斗争的深入,他参加的解放军被诬称为“反共挺进军”,他成了历史反革命,我们成了“狗崽子”。在那黑暗的年月里,草菅人命尚不足奇,何况一般草民的政治生命呢?没有人敢面对历史,没有人去调查历史的真伪。

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被打倒后,在平反“文革”中的冤假错案的同时,也清理了历史上的冤假错案。罗广文、刘文辉、樊鹏举成了和平起义的功臣,也给部下们还了个清白。“反共挺进军”成了子虚乌有的组织。然而,我们在屈辱和压抑中度过了多少春秋,逝去了多少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