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打算去问下一个时,我看到经理阴沉着脸直直地向我走来。
“屡教不改,我上次怎么说你的,有没有记性。”他嘴角耷拉着,气鼓鼓地训斥我。
我嗫嚅地告诉了他,我要辞职。
他蓦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上下看我,我们就这样对视了片刻,他忽然转过身莫名其妙地离开了。
几分钟后,他急匆匆地返回来,冲我作了个手势:“董事长要见你,去十二层他的办公室。”
他的目光里透着一股恶毒,就像有两只蝎子在里面爬动着。
我忐忑不安地进了电梯,上到十二楼,整整一层楼只有一扇高大的黑色木门,我敲了敲门,有人在里面漫不经心地说了声“进来”,仿佛被一阵风从极遥远的地方飘忽吹来。
我推开门,这间办公室跟我们二楼的那间屋子一样大,但只在一角摆了张暗红色的老板台,空荡荡地令人心生寒意。
桌后坐了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穿了件黑色恤,懒洋洋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他的眼睛又黑又深邃。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满以为董事长会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我站在他对面,房间内阴冷阴冷的,我的毛孔一阵阵缩紧,他左右摆动着靠椅,问我:“听说你要辞职?为什么?”
“唔……也不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的公司是不允许辞职的吗,签了约,最少也要做到60岁。”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急了,“你跟我开玩笑吧,签的明明是一年。”
他微微一笑,从抽屉里拿出几张订在一起的A4纸丢在我面前。
有我的签名,我的合同。
我狐疑地拿在手里,一页页地翻过去,翻到最后一页时,我的身体蓦地僵硬了。
在工作年限一栏,我印象中清清楚楚的“一年”,竟变成了“一生”。尤其是那个“生”字,像一只怪里怪气的虫子盘在纸上。
这不可能,你们改了合同。我愤怒地把合同摔在桌上,但他却表现得温文尔雅,愈发亲切了。
“你手里不是也有一份吗?不妨拿来看看。”他笑着提示我。
是的,我也有一份,我匆匆跑回家找出那份合同,顿时呆住了,上面写的竟然也是“一生”,我左思右想,想不通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的手机震动起来,那个声音透过听筒爬进我的耳朵,上面还攀附着笑意:
“你的一生已经被我买断了,不要再想着辞职的事情了,明天照常来上班,就像你那些可爱的同事们一样。”
“杀了我也不会再去你那烂公司了。”我歇斯底里地对着话筒嘶喊。
他响亮地爆发出一串油腻的笑。
“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尤其是从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孩嘴里,我通常不会放在心上,记住明天准时来上班。”
他挂断了电话。嘟嘟的忙音听起来活像他的笑声,令我心中一阵阵发毛。
我关了手机,在家里躲了一个星期,我记得我签协议时留了住址,这让我颇有些心惊胆战,担心那家公司的人找上门来。
然而没有任何人来打搅我的生活,连查水表的都没来过。
我身体里绷紧的弦终于松弛了下来。
又歇了一个星期,银行卡里的钱就像春天的冰一样不断融化消弭,无奈,我只好在网上继续投起了简历。
运气不坏,这次录用我的是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在南城,面视我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经理,整个谈话中,我都被一层淡淡的香水幽香包裹着,谈得还算满意,我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出于谨慎,签字之前我特意伸出食指在工作年限栏的“一年”上用力蹭了蹭,见没什么异样,才算放心。
签完合同,女经理温婉一笑:“董事长说要见见你,跟我来吧。”
她像个酒楼的引位员那样将我引到隔壁的一个房间,轻敲了三下门,听到里面有人说了声“请进”,伸出手微笑着示意我进去。
一瞬间我灵魂出窍,觉得自己仿佛就站在地狱黑漆漆的入口。
方才的那声“请进”是那么的熟悉,它轻飘飘地渗过来,就像我似曾相识的两团鬼火。
我硬着头皮推开门,果然看到穿着黑色恤的他靠在皮转椅上,姿势同那天一模一样。
他咧着嘴朝我笑着,眼睛里闪烁着幽暗的光。
“别来无恙啊。”他说。
三年后,我成为一家知名跨国公司的经理,以商业精英的面目频频亮相于世人面前,一时风光无两。
但在他面前,我永远恭敬有加。
他,我的主人,原谅了我初入社会时的幼稚与反叛行为,他从一开始就看好我的才能,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拜他所赐。
我是他的员工,但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牧羊人,替他看管着那些有着不同颜色衣领的员工。也更像一个养蜂人,每天把新鲜的“蜂蜜”收拢起来,定期呈递到他的手中。
世界上所有的企业都是他的,无论是金融、贸易、广告、餐饮、娱乐……,他都是最终意义上的老板,而那些世人眼中的老板,其实跟我一样,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牧羊人。无论你去哪一家,你转无数次的行,跳无数次的槽,其实都是一样,你除了把你的一生卖给他,别无它选。
既然别无选择,那就只能像我一样,努力离他更近一点。
我每天盯着监视器,成年累月地看着时间、青春、激情这些珍贵的精华,从那些坐在小格子里的年轻人身上滴沥下来,被我用他教授的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采集起来。
这些就是他要的“蜂蜜”。
这些“蜂蜜”让他永生不死,令他永远保持年轻,做为对我们的恩赐,他有时候会给我们分上一点,只一点点就已经让我们惊喜不已了,因为这东西是如此的珍贵,把全世界所有银行的钱加在一起也无法买到一毫。
他对我是如此的仁厚,我无以为报,只好加倍努力工作,替他寻觅更多生气勃勃的年轻人,与他们签下一生的长合约。
这一天,一个送快递的年轻男子按响了冯萧萧家的门铃,为她带来了一个包裹。
这是个20公分见方的小纸箱,用透明胶带缠绕得密密匝匝,托在手中轻飘飘的。
谁寄来的,内有什么,一概不知。寄件人一栏空白。
还是签收了。年轻人微笑着说声再见,礼貌地带上门,脚步声在楼道中咚咚远去。
缠得真结实,冯萧萧被迫动用了剪刀,把纸箱开了个口子,费劲地把手伸进去。那东西冰冷而光滑,仿佛某种冷血动物一样偎依进了她的手心,取出来,竟是一瓶面膜。
拿在手中打量它。没听过的牌子,从来没有在电视上受过它的骚扰。
谁会给自己寄一瓶面膜?
是婚前的某个闺蜜?还是那些没钱打广告而只好采用试用促销的化妆品商?无从猜测。
冯萧萧拧开盖子倒出一点在手背上,乳白色的浆液里,某种水果的香味立刻四散开来。
恩,看上去还不错。
敷上面膜,像带上一张白色的面具。这样一张脸,如果晚上出去,再一跳一跳的走路,肯定会很有意思,想到这,冯萧萧自己笑起来。
但马上这笑就让她有了负罪感,她觉得以她现在的处境,是不应该笑得出的。
半年前她结婚了。那个叫衡生的男人自称是个导演,手指修长,眼神深邃,嘴角上总是挑着一抹笑意。他们是在一个叫动脉的酒吧相遇的,然后她就被迷住了,稀里糊涂地嫁了他。
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就嫁了,这个男人具有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而且,似乎也很有钱。
但结婚跟没结婚也没什么差别,很快冯萧萧有了悔意。他并不像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三两天回一次家,行踪不定,冯萧萧愤怒地质问他,他狡黠地笑笑,说我是个导演,我为艺术而生,我当然很繁忙。我忙于准备我的新作品,在这个作品里我将探讨人性,很棒的,到时候一定给你看到,你会被震撼的。
对他的解释冯萧萧将信将疑。但有一次,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告诉她恒生在外面是个到处留情的男人。这个人身份不明,打电话的目的也成迷。
但他的话还是让冯萧萧无比崩溃,她尝试过跟踪衡生,但每次跟着跟着,他就不知所踪了。
什么都没抓到过。
面膜在干燥,变得柔韧,脸上有了紧绷绷的感觉。
电视机里,那个叫范冰冰的女明星正在扮演一个妃子,她笑起来真好看,像只狐狸一样。
冯萧萧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对屏幕上那张妩媚的瓜子脸,她心悦诚服,也有些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