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床上的海绵床垫很柔软,我渐渐昏沉。我先是看到了石美,接着我的目光像箭一样穿透了她的躯壳,我看到一个面目惨淡的红衣女人正坐在石美的身体里,她仿佛也感觉到了我在看她,缓慢地抬起头,迎着我的目光发出吸溜吸溜的笑声。
这一夜的梦,都是她。
放学,我把那个孩子,孟磊,叫到我的办公室。我先让他在墙角罚站,他撅着嘴问我,因为什么啊王老师,我呵斥他,别说话,自己想去。
我坐在办公桌前假模假势的批卷子,等同事们陆续走光了,我招呼他,过来。
他走过来,像小狗那样仰着脸看我。
我说:“老师还是要了解你那篇作文的事,你为什么撒谎说你家有一间那样的房间,没有为什么要说有,你是想欺骗老师吗,石老师有没有教过你写作文要情真意切,有没有?”
他顿时理直气壮起来:“我没有撒谎,我的作文都是情真意切的。”
“还不说实话?”我一拍桌子,“石老师都已经去了你家,你的谎话还能站得住吗?”
他挠了挠头,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是啊,石老师去了我家,所以我的谎言,不是,我的真话才站得住脚,她问了我爸那个房间的事,我爸都跟她说啦,还打开门让她进去了,那是我头一次看到我爸开那个门。难道,难道她没告诉你吗?”
我愣了,怎么又是套完全不同的说辞?
“她为什么要跟我说。”我恼火地瞪着他。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他笑嘻嘻地看我。
我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的孩子,真是,真是没治了。
我开始对那个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神秘房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什么明明有,但石美却说没有。为什么明明她看到了,却对我矢口否认。是那个房间里存在着一个缥缈的鬼魂,她侵占了石美的身体吗?
如果那个房间果真存在,为什么要长年紧锁不见天日,一定隐藏着某个极大的秘密才会如此吧?那么为什么孟磊的父亲却随随便便地为石美打开了那扇门?
实在是说不通。
躺在床上,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让想象的翅膀同上升的烟圈一同越飞越高。
我仔细回忆着孟磊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忽然间,我的脑子中亮了一下,就像你走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马路上,忽然迎面有一盏车灯猛的照射过来,四下里一片雪亮。我猛然意识到那个孩子的讲述里存在着一个问题,只不过我一直没有注意。
他从来没有提到过他的母亲。他总是“我爸”“我爸”的,但“我妈”一次都没有出现。
这个发现瞬间把我的念头引向了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
我记得我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一篇小说,写的就是一个男人杀了她的妻子,然后把她的尸首砌进了墙壁里。
那么,那个神秘的房间,那个终日紧闭房门的房间,那个能够进入别人身体的女人……
天呐,这实在是太可怕了,这这这,我慌忙把想象的翅膀收拢起来,掀起被子猛地蒙在了脑袋上。
“你妈呢?”
“你打听我妈干嘛,王老师?”
“老师问你话,别问为什么。”
“我爸说我妈在我两岁那年离家出走了,去外国了。”
“外国?哪国?”
“就是外国。”
“你对你妈还有印象吗?”
“说不好,没有了吧。”
我决定把这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突破口当然还是他。他,十岁,我,二十八岁,优势明显。
我采取的是当年皇军对付共产党员的方法,软硬兼施,最终的目的:我要拿到那个房间的钥匙。
是的,我要打开那扇门,亲眼看一看。
皇军有金票大大的,我就是和颜悦色春风化雨,对待他亲切有加。不灵,我也预计到这招不会灵,小孩子都是得寸进尺,吃硬不吃软的。
那就只好死啦死拉地。我开始折磨他的肉体和精神,我每天把兔崽子拎到办公室做题,天黑了才准回家,我要让他明白,在一个地方,一个人是绝不可以得罪有权管理他的那个人的,这是人生必修课。
他还是很明智的,懂得这个道理,第二天,他就表示愿意同我合作。
两天后,他向我展示了两把钥匙。他把这两把钥匙碰撞得叮当做响,骄傲地指点我,这把大的是开防盗门的,小的是开那个神秘房间的,他说,这是从他父亲的腰带上解下来的。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干得不错。”
“今天晚上你就能去我家。”他讨好地说,“我听我爸打电话,晚上约人打麻将,应该不在家。”
他告诉了我家里的地址,最后叮嘱我,到楼下先看阳台的灯,那是他的暗号,要是灯亮着,就说明他爸没在,可以放心地开门。我再次摸摸他的头,“很好。”
打发走了他,我惬意地靠在椅背上,蒙胧中,那扇门正被我缓缓开启,那个房间就像一个多情的少女,正毫无保留地向我敞开着身体。
其实,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觉得我已经忘记了最初的动机,就像对一件事情着了迷,入了魔,我一心一意只想要打开那道门。
那天晚上,不,应该说是凌晨,我打了一辆出租车驶往城市的北郊,到达那个小区时我看了看表,刚好两点。
这是一个高档的楼盘,都是跃层住宅,没想到小兔崽子家里这么有钱。借着明亮如洗的月光,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那栋楼,阳台上的灯果然亮着,核对了门牌号,我掏出那把防盗门钥匙慢慢插入锁孔,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门弹开了。
客厅里没有开灯,一些家具和电器在黑暗中显得影影绰绰,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心里是兴奋与紧张混杂交织的感觉。
我摸索着往里走,可就在这时,黑暗中的一架长沙发上,竟慢慢坐起了一个人。
我的头发根炸了一下,有转身逃走的冲动。
“王老师。”他说话了,是个脆生生的童音。
我舒了口气,一颗心这才算是落回到原位。 “那个房间在哪?”
他伸出手指了指一个方向,我望过去,依稀看到黑糊糊的一扇门。
我的心跳得更加激烈了,那把钥匙已经被我手心的汗水弄得滑溜溜了。我走过去,现在我已经站在那扇神秘的房间前了,跟答案,跟真相只隔了一道木门,就如同一个秘密被覆盖在一块黑布下面,我轻轻揭起,它就会呈现眼前。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锁簧弹动了一下,开了,我缓缓拉开了那道门。
门里仍是一片黑暗,更黑的黑暗,看样子不是没有窗户,就是拉了厚厚的窗帘,我甚至看不到月光透过帘布的痕迹。这个房间,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箱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在门口的墙壁上摸索起电灯开关来,可就在这时,我听到房间里传来了一个沉闷而粗砺的声音:“谁?”
紧跟着灯光铺天盖地地亮起,在这刺眼的明亮中,我看到了一张硕大的双人床上,一男一女正将坐未坐地欠着身,一脸惊惶错愕地望着我,虽然女的将被子掩在胸前,但从她光滑的肩膀来推断,假若没有这床碍事的被子,这场景一定很香艳。
但是有些什么地方似乎不太对劲,那个女人看起来怎么,怎么——
天崩地裂,我感到胸膛里有一座火山瞬间爆发了,冲天的灰烬遮天蔽日,飘飘洒洒,覆盖住了我的大脑沟回,我的视野……
身后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襟,回头,是我的学生孟磊,他的一只手直直地伸向我,捏着一把水果刀的刀尖,刀柄朝向我,那是一个便于我接过的姿态。他含笑朝我点点头,眼睛里亮晶晶的,说,“没错,就是石老师。”
我用全身最大的力气握住刀柄,朝着那架大床猛扑过去。
事实上,我谁也没杀成,正因为我谁也没杀成,我也就没有杀掉自己。
判了我六个月就放出来了,当然我也做不成老师了,他们说我心理上有些问题,本来就不应该让我做老师。我是一条漏网之鱼。
那个孩子太聪明了,他10岁,我28,但我还是被他给玩了。
出狱后我专门找过他一次,我想知道究竟,在校门口一个小冷饮店,他狡黠地端详了我一会,挖了勺草莓冰淇淋放在嘴里,大度地说,那就告诉你吧。
关于那篇作文,他声称是真的,他坚持认为在他家里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房间,那个房间就隐藏在某一堵墙壁的后面,也经常会有一个女人从墙里走出来,还会望着他流眼泪,但他不认识那个女人。
他说他最讨厌的就是父亲经常带女人回家过夜,喝了酒还经常打他,他痛恨父亲,也痛恨那些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