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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积善人家 (3)

“使不得,使不得。”余隆泰忙着闪开身子向一旁躲避,所有的中国人一样,他也不敢轻易接受人们的跪拜。

“救苦救难的大恩人呀,舍粥活命,舍衣御寒,贫妇夏吴氏给余老太爷磕头了,求老天保佑余善人家代代做官、世世封侯,儿孙满堂,大福大贵……”这位大嫂为一件棉衣的感动,发自真心,她为余姓人家祈求苍天护佑。

“你丈夫姓夏?”

本来,读完了送寒衣辞,又看着老爹将一件黑布棉衣亲自交到了一个穷苦女人手里,余子鹍以为今天的功课算是做完了,转过身来,他正等着随老爹一同钻回轿子马车回府休息,谁料,老爹竟对这个穷苦妇人的姓夏极是注意。

“回禀余老太爷的示问,贫妇的夫君就是这五槐桥下坡的夏十三。”

不由得,余子鹍也怔住了,他这时才明白何以老爹对这个叫夏吴氏的妇人特意询问。夏十三,原来是余家府邸立坛口时的大师兄。有了夏十三的旗号,余姓人家才逃过了一场劫难,说起来这夏十三还是个有恩于余家的人呢。

“夏十三如今在哪儿?”余隆泰让佣人将夏吴氏搀扶起来,又低声地询问。

“六月十三,联军攻进天津,夏十三从此没了消息,至今已经半年了。”站立在余隆泰的对面,回答着余隆泰的问话,夏吴氏抽抽噎噎地哭着。

“余老太爷,外边风高,您老还是赶忙回府吧,这儿的事我们自会料理。”粥厂管事的忙着催促余隆泰快些登车回家。

“这样吧,有什么为难的事,你就到家里来找他,他是我的长子,叫子鹍。”余隆泰回身对夏吴氏说着,这才在众人簇拥下往车里钻。

“找我?”余子鹍追在后面自言自语地问着,“我那《四十二章经》才抄了一节呀!”

“别的我也没什么求老太爷的,只是有个儿子,叫有柱,今年十八岁,一身的力气……”紧紧跟在余隆泰和余子鹍的身后,夏吴氏苦苦哀求地说着。

“我不是告诉你,有事情找他了吗?”头也不回,余隆泰又说了一句,然后便坐到轿子马车里面去了。

随着,余子鹍也紧跟着登上了马车。

“老太爷,我可谢谢您,真是谢谢您了。”马车跑起来,夏吴氏在后面追着,怀里抱着那件棉衣,声泪俱下地说着感激的话。

“天老爷保佑余善人全家吧!”轿子马车后边,又有上百个刚刚领到棉衣的饥民祷告着,和夏吴氏一起在轿子马车后面追赶着谢恩。

三、还是给三房里买辆私车吧

大嫂娄素云说:“就让这夏有柱给子鹤拉车吧。”这样,18岁的夏有柱,一进五槐桥余家,便被派到三先生余子鹤的名下,去给他一个人拉胶皮车。

对于老太爷答应将夏有柱收进府来的事,才从粥厂回来,刚进家门,余子鹍便对娄素云说了。因为余子鹍自知记忆力欠佳,多年的习惯,凡是老爷子吩咐下来的事,回到房里立即便转告给娄素云,然后他便又一头钻到书房,写他的道德文章去了。这次老爷子吩咐要给夏有柱派个差事,余子鹍以为是老爷子不忘夏有柱的爹爹夏十三于拳民成势时的护佑之恩,但娄素云私下里却要比丈夫想得更多,她估摸老爷子的心气儿是,如今夏十三一去没有消息,是死是活下落不明。倘若是这个夏十三死了,那么过去无论是恩是怨,也就一笔勾销了;如果是这个夏十三活着,当年在余府里立坛口,余姓人家对他的种种所为,既可能是恩,也可能成仇。须知大凡死里逃生的人,他们重新审视人间,爱恨恩仇,一切都可能被颠倒过来。你余家当年设坛口,只为保你余姓家人的性命,八国联军攻占了天津,你们又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真悔恨当初没将你家斩尽杀绝。如此,他夏十三真地活在世上,他因拳民失败而怀下的仇恨,很可能既不对朝廷,也不对洋人,而是对一切平安地逃过去了这一场劫难的人。因为十分仇,九分妒。

如今正好老爷子给三先生余子鹤买了一辆洋车,地道的日本造,是让三井洋行在日本买好,由货轮带过来的,崭新程亮,黑色车身,蓝色车篷,一种韧性极好的木料做的车把,无论是砸是撞,都不似中国土造洋车那样容易折断,而且胶皮车轮,跑起来一点不会颠簸,坐在车上,比坐在轿里还舒服。

在公元1901年,一个中国人能有一辆洋车,那简直就是一种骄傲。洋车不仅是财富的象征,它也是身价的象征,那就和德国人、英国人有小汽车一样。此时此际,尽管英租界、法租界、德租界以及日租界已经有了各国制造、各种式样的小汽车,小汽车后边有一个大汽包,跑起噗噗地冒黑烟,吓得路边的小狗汪汪叫,但是中国人还没有人心存买小汽车的奢望。一则,小汽车跑得快,莫说是开车驾驶,看着就眼晕,抬头时只见一辆小汽车还在远处,刚低头时没容你躲闪,嗖地一阵风开过来了,吓得人出一身冷汗,显然这与中国人的秉性不符。中国人没那么多急着要办的事,逛茶楼,去早去晚,茶总是热的;去戏园,本来帽儿戏就没什么好看。去早了反而惹人瞧不起;搓麻将,少一位也不能开局,晚开局晚散局,好在散局后也没什么事。苦说着急的事也有一桩,逛密子,去晚了好妞儿俊姐儿全让人挑走了,光剩下丑八怪老窝瓜,没滋没昧了。但是既然有自己的私车,就必有自己包的姐儿,谁也挑不走,那是只侍候咱一位爷的。

三爷余子鹤早就吵着要一辆私车、老爷子一直不答应给买,老爷子说还没在哪儿了,忙着要私车,在家门口子”炸眼”,再说三爷子鹤自幼不懂道理,在五兄弟之中,那是有名的三土匪,让他有了私车,岂不是更要招惹是非?老太爷余隆泰的私车,那是三并洋行的公车,红漆胶皮轱辘,车背后写着三井两个大字,车两侧挂着各国租界地的牌照,满天津卫没有不让进的地方,而且进了日租界,日本巡警见了余隆泰的私车要立正举手敬礼,日本浪人走在街上,要向着余隆泰的私车鞠躬敬礼。据说在日本国,三井洋行的车子可以进皇宫,就这么大的威风。

但是余隆泰知道敬重邻里,家门口子不摆大,每日黄昏从三井洋行回家,车到五槐桥,一定停车下来,长长一条大街,余隆泰步行,只让那辆神气非凡的车子,由车夫拉着在后面随行凭这份人缘儿,凭这份品德,五槐桥余家更受人尊敬。大先生余子鹍有自己的私车,他不出门,私车就整日停在门外,拉车的车夫没事干,便帮着在前院里干些粗活,扫扫院子,跑街买东西,更多的时候,是帮着余隆泰老爷收礼。这倒也怪了,收礼的事何以会轮到连仆佣也够不上的一个车夫去办?很简单,这类的礼,余隆泰压根儿没看在眼里。一车暹罗大米,留的人只让人夫送来张帖子,粗声粗气地也用不着述礼,“卸在哪儿?”不等主家出来人招呼,噗噗噗地就堆在门外了,卸完车回头就走,连辛苦钱都不要。有时候一般西瓜,船停在于牙河畔五槐桥下,船主指挥人夫往余家大门里送,谁送的?不知道,连个帖子都没有,也不必向老太爷禀报,收礼也不知情,这类事就由大先生的车夫操劳了。’

二先生有私车,连二先生、洋车带上车夫,成年累月的不见面,给大先生拉车的车夫压根儿没见过给二先生拉车的车夫是个嘛长相。

三先生余子鹤要一辆私车,老爷子最初不答应,“他有嘛正经事?”但是三奶奶杨艳容惹不起,“凭嘛就拿三房不当一回事?”不光是出来进去地甩闲腔,还大把大把的钱给丈夫”出门就雇车!”雇车也无所谓,凭老爷子一年100万的进项,还愁儿子坐不起车?只是余家的后辈只知有钱,不知有数,只知钱能买东西,不知道多少钱买什么东西。在他们看来金子是钱买来的,白菜也是钱买来的,买,买到手是目的,花多少钱没人问。四先生子鶲听说有一种粟子米喂画眉鸟最好,“明儿给我捎点来。”说罢便掏出一把钱来交给了一个狐朋狗友,谁料这位爷实在,悉数将四先生交给自己的钱全买了粟子米,不算太多,四十大麻包。四十大麻包的粟子米送到余家府邸门外,管事的出来直发呆,问送粟子米的来人,回答说是四先生吩咐买来喂画眉鸟的。哎,全世界画眉鸟全飞到中国来,全落在子牙河五槐桥余氏府邸的房檐上,呼啦啦,非得把这四梁八柱的青砖对缝大瓦房压塌了不可,就这也要吃上100年。

三先生终日在天津东南西北四处游逛,一个月坐车的开销,最多时达到500元。此时此际乘火车从天津至青岛,头等车的往返车票,8元钱。三先生何以雇车要花这么多钱?很简单,三先生给车钱不找钱,他嫌拉车的手脏,一张票,有多大是多大,拿去吧,他小哥下车走了。为此,天津卫许多拉车的终日拉着空车在大街小巷转悠,有人雇车也不理,一心一意地等余家三先生,只要运气好,赶上一次,就能挣出一个月的花销。

“还是给三房里买一辆私车吧。”娄素云拉着丈夫余子鹍,终于来到老爹房里,代替三先生向老爹老娘求情。

“买车倒是用不了几个钱,我只是不知道他都有哪些去处?”余隆泰依然是看着余子鹍,其实是向大儿媳妇询问。

“是啊,是啊,外面有什么地方好去呢?”余子鹍糊里糊涂地回答着,转过脸来望着娄素云。

“去什么地方,那是他自己的事,没有自己房里的私车,三婶也觉着委屈,一起出去买东西,串亲戚,我和二婶有自己房里的私车,唯独让三婶雇车,我们也于心不忍。”娄素云恭恭敬敬地向公婆禀报说。

“我听说,三房里,小夫妻两个,总是磕磕碰碰的。”老夫人牙齿不齐,说话不拢声,听起来似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艳容年纪小,在家里又是独生女儿。”娄素云极力为三弟媳辩护。

“到底是武将的后辈。”老夫人不屑地嘟嚷着。”再加上三土匪也不是个斯文的人,子鹍,你这做大哥的,光读书、写字,弟弟们不务正,我,我拿你是问。”老夫人佯做生气地责怪着长子,脸上却没有怒容。

“三弟不喜新学,每日只在房中读书吟诗,近来于学问上也很有长进,上个月我让他写了一篇文章,虽不算上乘之作,但也不失为小有文采。”余于鹍含含乎乎地回答着,瞅冷子他看了娄素云一眼,催促她把事情说完了,快些告辞,这儿不是好啰嗦的地方。

“好吧,既然你们主张给他买车,明日我对行里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得便从日本买一辆来。”最后,老爷子终于答应给三儿子买辆私车了,只是他还不放心地嘱咐余子鹍说,“车夫可要选—个忠厚本分的,别往坏地方拉他。”

“子鹍一定照办。”说罢,余子鹍转身从父母的房里退了出来,走到院里他匆匆地就往自己的中院跑。将娄索云落得好远好远。娄素云知道这是他不高兴了,怪罪妻子爱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