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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肮脏交易 (3)

”光绪皇帝又问:“你在报上登的那些文章,其中得意文章有几篇?”严夫子回答说:“无甚得意者,独本年正月间有《拟上皇帝书》一篇,不知曾蒙御览否?”皇帝说:“他们没有呈上来,汝可录一通进来,朕急欲观之。”严夫子又回答说:“臣当时是望皇上变法自强;故书中多此种语。今皇上圣明业已见之行事,臣之言论已同赘旒。”皇上说:“这倒不妨,你只管缮写上来就是。但书中大意是要变什么法呢?”严夫子当即回答说:“大意请皇上于变法之先,可先到外洋一行,以联各国之欢,并到中国各处,纵人民观看,以结百姓之心。”光绪皇帝听后摇头叹息地说:“中国就是守旧的人多,怎好?”无可奈何,国人之中即使有严夫子这样忧国爱民的饱学之士,但是守旧的人太多,谁又能有什么办法?

戊戌维新失败,严夫子在家里著书立说,他一连翻译了许多西学名著,于维新学子之中极有教益。庚子之乱之后,严夫子更深知只自己面壁读书总不能救国,便创办新学学堂,他亲自收了几个弟子,为来日中国造就人才。

余隆泰与严夫子的交往,中间有黄道台的缘份,黄道台是余隆泰的姻兄,余隆泰的大女儿余子瑄,是黄道台的大儿媳妇,而黄道台又与严夫子是同乡、同窗。由是,天津卫,黄道台是官,严夫子为学,余隆泰为商,他三个人又对许多事情所见略同,这样就成了莫逆之交。

入夜二更时分,余隆泰风尘仆仆,慌慌失失,又泪痕满面地来家中做客,严夫子自然感到大惑不解。但他心中揣测,这必是为了五儿子余于鹔的出走,一个多月末见音信,放心不下,余隆泰这才夜不成眠地来找自己探问。

“隆泰兄大安。”严夫子比余隆泰小几岁,多年来对余隆泰以兄相称相待。敬过茶水,二人随意在书房坐下,借着亮如白昼的美孚油灯,两个人都忘了此时已是夜深。

“严夫子。”余隆泰全家无论尊卑老幼,一概称严先生为严夫子。余隆泰尊崇严夫子的学识,多年来总是在困厄之时来向严夫子求教。今天,他更是激动不已,捧着茶盅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嘴辱哆嗦了许久,他才说出话来,“严夫子,看在你我多年之交的份上,我只求你对我说一句实话。你说,我余隆泰是人,是鬼?是主,还是奴?你可不能哄我。”

“隆泰兄这是从何说起呀?”严夫子大谅,他故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探试一下余隆泰是不是喝多了酒。余隆泰动不动便于酒后闯进天津府衙门,找天津府道台大人下棋的事,严夫子是早就听说过的。

但今天余隆泰没有喝酒,嘴里没有酒味。而晚上在日租界喝的只是日本清酒,微酸微甜,类若中国民间的酒酿,那是没有酒气的。

“严夫子,你不会说的,可是我要告诉你,我要对你说,我余隆泰七尺须眉,称富乡里,诗书传家,乐善好施,在天津卫修路筑桥,又身为三并洋行中国掌柜,可是压根儿就没人拿我当人看过。”说着,余隆泰又已是热泪盈眶了。”义和拳举事,扶清灭洋,拳民聚在我家门外要斩杀我的全家,他们以为外虏入侵,国衰家破,全因为中国出了我这样的二毛子做奸细,不除掉余隆泰,国无兴旺之日。也算是托天之福,我在家里立了个坛口,买通了拳民,这才算避过了一场大灾大难。

随后八国联军攻克天津,我身为三井洋行买办,明里有日本人保护,但是日本人在心里仍把我看做是一个亡国之民,他们可以到我家里来抢劫,还把从我家里枪走的珍宝,拿去随意赏赐给烟花女子。然后他们还要用我的名声地位,要我为他们与中国朝政要人的交往穿针引线。用着我他们还不拿我当人看,他们全然不顾及我也是儒门后裔,竟将我看作是他们的家奴。未入他乡。先随他俗,他,他,他……”再往下,余隆泰泣不成声了。他把今天被日本陪浴女剥个精光,推下浴池的事看做是奇耻大辱。此时此际,他才发现,日本人压根儿不把余隆泰当做一个人看待。义和拳拳民当年咒他是二毛子,他不服气,今天日本人拿他当家奴养着,他才真地发现自己原就是一个奴才二毛子。

“唉!”听着余隆泰一番声泪俱下的感慨,严夫子也深深地为之感动。他叹息了一声,语言万般沉重地说着,“自从维新失败之后,朝廷虽然还有,但是中国已经亡了,割地赔款,任人宰割,只要能维持一家江山宝座,他们早把耻辱二字抛到了九霄云外。中国,已是到了非置于死地,而不能再生的地步了。”

“朝廷不为百姓撑腰,洋人又怎能将你的百姓当人看?”平静一下心情,余隆泰又继续说着,“当年,于是否就任三井洋行中国掌柜一职之事,我曾向严夫子请教过。记得当时严夫子就曾开导我说,兴国之路,在于引进西学,经商事小,经济往来必导致文化交流,而文化交流又必推动民智开启。我想办洋务,兴贸易,也算是不背古训,且我除隆泰为人禀正,我是不会卖国求荣,去发那种国难财的。严夫子当然知道,这几年,我虽为三井洋行买办,但是收购土产,我为中国商人力争公平交易,而倾销日本工业五金,我也不容日方暴敛民财。该我的所得,我一文不让;不该我的所取,我一文不收。身为一员买办,我没有任何与洋人勾搭之事,光明磊落,我对得起三皇五帝,炎黄子孙,百年之后,我这把骨头埋在故土山河,我不担心会有人掘我的坟头!”

“言过了,言过了。”严夫子见余隆泰过于激动,便尽力劝解他不必想得太多。”生逢乱世,你我都是思难与共。只是隆泰吾兄,你看今日天下,毕竟是新学之兴,守旧势力更是日渐衰微,国人中更有铁血青年探求维新,也许这革旧维新,你我还是历史的见证人呢。”

“余隆泰不过是一介凡夫而已,一无治国安邦之才,二无济世救民之志,我不要做什么历史的见证,我只求安分守已地过平安日月。往小处说,一家人和和美美,往大处想,愿天下人无衣食之忧,如此而已。这几年经办洋务,与东洋人,西洋人打交道,我既看到了强国的威风,我也见到了亡国的凄惨。那英国租界的印度巡捕,日本租界的高丽浪人,那是就连见了主家的狗,都要低三下四不敢冒犯的。除此之外,我还听说英美诸国有黑人奴隶者,任由主家买卖,动观拳打脚踢,每日只在田间耕作,稍有违抗,便要挨皮鞭抽挞,此与牛马有何区分?严夫子呀,你有学问,当初皇上都向你讨教维新大略,依你之见,咱中国人会不会最终沦为奴隶而任由列强宰割呢?”余隆泰受日本人一番羞辱,已是心如刀割,他一双眼睛直直地凝望着严夫子,痛苦万般地询问着。

“一言难尽呀,隆泰吾兄!”严夫子也是心绪紊乱,看着余隆泰难过的样子,他也禁不住地任由热泪涌出了眼窝。”隆泰兄身为三井洋行掌柜,于日本政治、经济种种情况当是了如指掌,明治维新之前,日本国也是一片衰败景象,眼看着欧洲有英法强国倔起,美洲有美国独立建国,唯日本裹足不前,国人无所适从。恰此时,又有美国以武力强行打开日本门户,江户幕府先后与美、英、俄、荷、法诸国签订不平等条约,丧权辱国,与今日中国何其相似?筹措间,英法联军攻打中国,此即所谓鸦片战争之乱。

当时日本政界、学界人士一致以为,以中国的国力、人力,以及人心道义所向,中国必将战胜英法帝国入侵,而能自卫自立自强。谁料,事与愿违,堂堂大清江山,铮铮四万万铁骨,守家卫国,竟在几艘远来的兵舰面前束手就擒,毫无抗争之力。由是,日本人明白了,强国之路不在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以中国的衰败引以为鉴,日本人深知唯变法维新才是兴邦治国之本。大刀阔斧,万众一心,全体日本人结成同盟,前仆后继,不畏牺牲,从而一举废除了江户幕府的统治,拥立了主张变法维新的天皇国体。自此,日本国实行‘版籍奉还’、‘废藩置县’、‘地税改革’,兴办工业,兴办教育,未及一百年,日本已成了东亚第一强国。看看近邻,想想自己,中国维新则强,守旧则亡,做不做亡国奴,那就看中国人如何做为了。”

听着严夫子的一番陈述,余隆泰连连点头,平静了一会儿,余隆泰才又说道:“所以,此次对于我家五儿余子鹔的出走,渐增地我倒也觉得孩子不无道理。老一辈,就是这个样子了吧,强也罢,亡也罢,好日子,坏日子都没有多少年了。可是孩子们还小,平庸之辈,譬如他的几个哥哥,醉生梦死,反正我给他们挣够了,只心坏鸿鹄之志的子鹔,总不能再糟踏在这里。闯出一条活路,救国救民;闯不出活路,与其在故土乡里做亡国奴,倒不如浪迹天涯闯荡天下去了。唉,只是他太年轻,自幼又养尊处优,我怕他吃不住若呀!”余隆泰说着,又是一番叹息。

“子鹔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想他既做出决心,那必是经过再三思忖的。至于吃苦么,我们又何尝没有吃过苦呢?年轻时我在英国学习军事,兵舰上也是三个月五个月地出海远航,什么苦没吃过呀?只是当时有一个宏伟的志愿,学到本领,回来报效中国。谁知我等铁血青年辛苦几年建立起来的海军,甲午海战全军覆没,我的许多同学都葬身大海,只留下我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苟且偷生,你想想我心中又能有多少平定?如今我倒是盼着孩子们再不至于似我们那样,凭你血气方刚;也不能拯救社稷于危亡之时。想来他们这些人已不会重蹈我们的覆辙了,救国以救民为本,绝不是为朝廷和家天下卖命。子鹔少敏,于此他是比我不知要强上多少倍的。隆泰吾兄,你家能有子鹔这样的后辈,也是家门有幸呀!”

“感激严夫子错爱吧。”听着严夫子夸奖自己的儿子,余隆泰还觉着得些安慰。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摇头说着,“我只怕他在外面惹下什么大祸。圣上开明,鼓励学子留洋,只是怕圣上无权,一切要听他人的摆布。我听说朝廷早有密旨,对于留洋的学子,凡有图谋不轨者,格杀勿论。何况我家子鹔又是私自外出,那就更要被视为是异端了。”

“前怕狼,后怕虎。那些守旧的老朽,不就是用这些吓唬中国人吗?”严夫子挥着手,毫无畏惧地说着,“维新志士谭嗣同,于维新失败后被朝廷下令追缉。当时曾有西人请与奔某国使馆避难,但谭嗣同谢答曰:‘不有行者,谁图将来;不有死者,谁鼓士气?自古至今,地球万国,为民变法,必先流血。我国二百年来,未有为民变法流血者,流血请自谭嗣同始!’壮哉嗣同,千古英豪!嗣同入狱后,题诗壁上:‘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央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临终赴菜市口刑场,嗣同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嗣同吾友吾师,严某不器,愧对你的英灵呀!”说着,严夫子想

起了他遇难献身的师友,不禁,他已是痛哭失声了。双手捂着面孔,肩膀剧烈地抽动,自从变法失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不顾一切地哭过。

在满面泪痕的严夫子面前,余隆泰反觉着自己微不足道了。严夫子虽然年岁未及五十,但他到底是学界泰斗,老成持重,喜怒不形于色,即使是在自己的好友面前,他也是不随便流露内心情感的。何况宥于种种关联,他还要去和各式各样的人物斡旋。他看不起李鸿章,他不相信李鸿章所举办的洋务事业会救中国,李鸿章去世,他送的挽联是:“使生平尽用其谋,其成功或不止此;设晚节无以自见,则士论又当如何。”含意深远,表现了一个学人对政界要人的评价。对于袁世凯,他不仅瞧不起,甚至是恨之入骨,但是袁世凯就任直隶总督,他还是要违心地与其述礼。维新失败,盖世的学人才子又不能施展个人的才干,眼看着守旧的、投机的无能之辈青云直上,他心中的滋味,比自己被日本浴女剥光了衣服,抛进浴池里去戏闹,该是还要辛酸的吧!

无论是学子,无论商贸,也无论平民百姓,这个家天下的朝廷,已在称霸的强虏面前荡然无存了,自觉的和不自觉的,人们都在预感到将有一场地覆天翻的变化就要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