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这不就是新政吗?他家老人主持三并洋行华帐房,应该是洋行势力,可他家的少一代,又开办工厂,组立商会,什么洋行呀,华商呀,何以就一山不留二虎,不共一块青天呢?仅以华商实力,大家不外是贩土产、开米店、织土布,等等等等,不过就是些买贱卖贵罢了。至于这机器局、火电厂、电灯房、大纱厂,还有操练新军的洋枪洋炮,列位当中,有哪位能独挡一方呢?所以,扶植国货,我袁慰亭当仁不让,诸位该是切身受益,工艺总局为国货立了免税法,如此才为国货广开了销路。只是,列强的工业是太先进了,光是保护华商还不行,对于诸位抵制洋货的义举,我也不予干涉,为振奋国人志气,连海军大学学子们也要上街宣扬,我都极力支持。只是我劝诸位,凡事要有个分寸,身为一方总督,我要顾全各方,各位都是社会贤达,万万不可发难。”
袁世凯精明过人,在朝中游刃于慈禧、光绪与几位王爷、宦臣之间,在天津又在醇亲王的眼皮子下边当差,当年与谭嗣同、梁启超周旋,后来又与李鸿章明来暗去地勾结。如今来到天津,和一干市井商贾交往,用他自己的话说,不等他们撅腚,便知他们会屙出什么屎来。只是如今袁世凯有深谋远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他自己早就预感到中国要发生的一场大变动了,所以他才不得不和这些市井俗民们应付,但他心中从不把这些人看在眼里。
话已是不必再往明处说了,总督大人暗喻,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全赖他对百姓的关照。皇帝老子自顾不暇,早就管不了那许多事了,好自为之,过场戏怎么唱都可以,别给总督大人出难题,掂量轻重,择善而行,到时候莫怪总督大人不给面子。送客,袁世凯端起了茶盅。
“洋学生穿孝袍上街劝购国货,快看去呀!”
满城空巷,天津人全涌上了街头。人山人海,沸沸扬扬,几条大马路两侧路边一层层地挤满了人,男女老幼,里三层外三层,喊着闹着挤成了两道厚厚的人墙。
马路中央的电车停住了,胶皮车,轿子车都躲进了胡同,马路中央空空荡荡,只随风吹飘着前面走过去的学生们撒下的纸屑。远远地,一队穿孝袍的学生,提着白纸扎成的哭丧棒,扛着幡纸,正向下一条马路走去。
“又来了,又来了!”人群发生一阵骚动,千万人一起翘起脚跟同时转身望去。果然,从东往西,一队明明看着就是为老人送葬的穿孝袍的学生们,哭着喊着地走过来了。
“不能亡国呀!不能亡国呀!”走在学生们当中的余子鶲和大家一起哭着。说来也怪,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来的眼泪儿,眼睁睁眼泪鼻涕拖得好长,哭得直不起背来。
能上洋学堂的,全是富家子弟,何况这一队又是海军大学的学生,平日这些人上街都坐着自家的洋车,带着佣人,远远地,穷苦百姓便要避开让路。如今,他们不乘车沿街走来,不是爱国,哪里会有这等的力气?当然,力气毕竟也是有限的,再加上父母的疼爱,这一队二百多个爱国志士,人人身后都跟着自家的佣人。跟在余子鶲身后的夏有柱,他提着茶水、随身衣服,还有一个圆棉垫。正好,余子鶲要和同学们向市民们下跪劝购国货了,夏有柱立即将圆棉垫放在地上,然后又搀着爱国学子余子鶲跪在了大街上。
“劝购国货宣言!”跪在前面的一个口齿清楚的学子,举起一张大纸,朗朗有声,向立在街边的市民宣读起了济世雄文:“劝同胞,购国货,兴邦强国有功德;买洋布,穿洋衣,农事凋蔽断生息;用洋油,吃洋面,农田荒芜谷粮贱……”有板有眼,声声动人,朗读劝世文的学生已是声泪俱下了。
“同胞们!”按照事先的安排,劝世宣言朗诵之后,余子鶲站了起来,他又振臂挥掌地慷慨陈词一番,然后从怀里取出两块布来,当众,他将这两块布做了比较,“有人短见,误以为洋布经穿耐用,可是你瞧”,说着,稍一用力,余子鶲将拽在两手之间的一块洋布便撕开了,“可是同胞们看,这是我们华商织出来的土布……”,果然,任由余子鶲如何使劲,那一块土布只在两手之间嘣嘣做响,一根线也没有断,“买爱国布,穿爱国衣,中国人用国货!”
余子鶲演说、表演结束,市民只是一片呆木,好长时间没有反应。人们几乎不知道这些穿孝服的学生何以要冲着自己下跪,还要向自己表演土布比洋布结实?当然也有人困惑地眨眼,但他们又不敢问,明明是洋布经穿好看,何以一定要穿土布?庚子年之前,国人都穿土布,结果八国联军还是打进来了。倘如今只要国人全穿了土布,洋人便自己从中国撤走,还把他们盖的楼房,开的电灯房,电车公司和千家万家洋行留下,中国人当中倘有谁不穿土布,天津爷们也不会饶他!当然,还是有人拍了拍巴掌,还有人为学生们的劝导感动得热泪盈眶。见到市民们已接受了学生们的爱国宣言,余子鶲才随着众位同学一齐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在一家布店门前,学生们又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这是一家洋布店,尽管为避风头,今天没开张,掌柜的还悬起一面龙旗,把门额上洋布店的”洋”字遮住,但学生们还是发现了劝世对象,“不能亡国呀,不能亡国呀!”大哭大喊地在店门外闹了起来。
活赛过死人办丧事,洋布店门外戳立起了一根哭丧棒,一幅”西方接引”的纸幡依墙竖起,只欠没有贴”恕报不周”的丧门报。学生们形若孝子,在洋布店门外跪成一个半圆形的人圈儿。有的慷慨陈词,有的哭天嚎地,更有人在洋布店门外烧起了纸錁,腾腾的黑烟,高高的火苗将这家洋布店折腾得一塌糊涂。洋布店掌柜吓破了胆,刚刚他指天发誓再不售卖洋货,才哄走了一队学生。此时此际,又听说来的是海军大学学生,他未等学生们跪下,自己倒先冲着学生祖宗们跪了下来:“各位志士,各位仁人,我一介草民不知爱国只知贪利,实属市井俗民、民族败类。早以先小民愚昧,不知国耻不知国难,竟然投靠洋人卖国求荣,更是十恶不赦。君子不计小人过,只求诸位志士、诸位仁人容我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倘今后敝店再有出售洋布行为、天雷轰顶、火烧独门,小民罪有应得,死而无怨……”洋布店掌柜又是作揖,又是磕头,又忙着吩咐伙计备茶,只是这些学子无论你如何央求,他等也要把种种程式表演完毕,这才又起身向下一家洋货庄走去。
一连三天,天津市沸沸扬扬,热闹得亚赛当年的义和拳。何况,人们至今对义和拳的壮观威武景象记忆犹新,相比之下,又觉学生们的此次举动声势不够。只是说来也怪,当年义和拳的烧教堂、杀二毛子,总给人一种不祥之兆,半城的天津人都望拳民而逃,而这次学生们的举动却让天津人感到安全,人们倒觉着这次虽未伤着洋人,也未杀二毛子,但其所显示出来的威力,却不亚于当年的拳民暴乱。
第三天早晨,余子鶲已觉得有些累了。自幼至今,他没走过这么多的路,也没给任何人跪过这么长的时间,家里办过丧事,过年时也要给列祖列宗的画影和灵位磕头,但那至多是半袋烟的功夫,又只是表演一次。但这次,实在是太累了,而且抵制洋货的行动又越发声势浩大,从昨天下午开始,市民们也都参加进来了。南市一带,歹人闹事,还趁机枪了一家洋货店,天津市面已经有些乱了。
按照昨日下午的约定,今天早晨要在东北城角的官银号集合。大嫂娄素云吩咐,让夏有柱拉着胶皮车将余子鶲送到东浮桥河东沿下车,由随车的一个佣人在附近看车,夏有柱再陪余子鶲步行去官银号。好在东浮桥离官银号已经不远,如此也不会太累着四先生。
夏有柱拉着余子鶲走过五槐桥,越过子牙河,越往城里走,景象越觉不对。胶皮车才一进双庙街,远远地便看见身穿黑操衣的巡警在街头走来走去,明明是办什么公差。再往城里走,四匹大马,四个北洋新兵,挎着大刀骑在马背上,一脸的凶相,看着就令人胆战心谅。再看马路两旁,所有的商号都没卸门板,路边再不见等着看热闹的市民。情形不对,夏有柱不禁放慢了脚步。
“四先生,容小的斗胆进言一句,今天的这个情形,小的可是看着有点不对劲儿呀!”拉车的夏有柱找到处僻静地方将车停住,回过身来对余子鶲说着。
“咦,这些巡警出来于嘛?”余子鶲也觉可疑,看着远处马背上的官兵,他的心里也在打鼓。胆小伯事,他没再催促夏有柱往前走。
“要不四先生在车上等会儿,我去前边探探风。”夏有柱将车把放下,一个人装做没事人一般,向着不远处的大马路走了过去。
余子鶲坐在车上等着、张望着,渐渐地夏有柱的身影不见了,他心里着急,想找个人打听前边的情形,可偏偏今天天津人都没出家门,等了好久好久,也没等来一个人。
“子鶲!”
等了好久好久,突然后面传来一声呼喊,余子鶲回头去望,只见吴三代正拉着胶皮车跑来,胶皮车上的余隆泰正在焦急地寻找,终于喜出望外地找到了儿子。他一面忙着向余子鶲挥手招呼,一面催促吴三代快赶上儿子。
“爸爸,您这是?”余子鶲见老爹突然追了过来,心中更是紧张,他立即走下车来问着。
“子鶲,进紧回家吧,直隶衙门命令,静街。军警官兵,衙役官差们正在大路小路上巡视,见有上街的学生一律劝其回家。三井的消息,昨日下午各国公使到总督府交涉,袁大人出于无奈,他变封了。”余隆泰低声地对儿子说着,脸色也显得有几分紧张。”连你二哥的商会都接到通告了,立即停止一切抵制洋货行为。保护华商,更应保护外商正常经营。哦,还有件事,海军大学的加急通知刚刚送到家里,着你立即返校,中午12点之前点名。有柱呢,快让他拉车送你去老龙头车站。”
余隆泰正匆匆忙忙地对儿子说着,夏有柱也惊慌失措地跑回来了,远远地他就挥着胳膊喊叫:“静街了,静街了,四先生,咱回府吧!”加快脚步,他一口气跑过来,低头就操起了车把,头也不抬,拉车就要跑。
“有柱!”冷不防,吴三代将夏有柱唤住,夏有柱吓了一跳,没容他询问何以吴三代会拉着老爷出现在这里,听吴三代吩咐,夏有柱便拉着余子鶲直奔火车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