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鞠老二把手里的大白菜扔上锅台,就回里屋抽烟去了。日光一蹿蹿跳过墙头,从窗玻璃上探进来,刺破了升到半空的烟圈。
吞云吐雾一袋烟,鞠老二终于调实眼神,跨过两道门槛来到院子,粗声大气地说,晌午把这棵菜炒了,多放点油。女人没吭声。女人刚从木板夹成的厕所里站起来,脏兮兮的脸上带着睡意。许久,女人说,多放是多少,一勺?鞠老二再也绷不住,你他妈的有没有脑子,一顿一勺往后还过不过!女人从厕所走出来,傻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鞠老二,似乎愈发不明白了,将二拇指使劲卷进衣襟里。
鞠老二没再理睬,他知道说得越多,女人越不明白,要是他呼呼号号把她臭骂一顿,她会立刻把自己扒光了一丝不挂跑到大街上。鞠老二僵了一会儿,手在他倒霉的斜眼上撮了撮。最丧气时,他总是要撮撮他倒霉的斜眼,似乎在提醒自个儿,要不是它,就不会讨这么个傻老婆,要不讨这么个傻老婆,就不会心甘情愿上老孔家干活,要不上老孔家干活,就不至于弄到眼下这个地步。
上老孔家干活,曾经是鞠老二十几年来最愿意的事,不是图他家油水,说起来根本谈不上油水,顶多年末送两篓橘子两箱啤酒,和他出的力气没法比,可他就是愿意。孔家胖得囤子粗的大娘儿们在屯街上一亮相,脚后跟的血忽悠就往他脑门儿顶,踩都踩不住。大娘儿们进村,不是坐半截车就是摩托车,反正她家开汽车修配厂,有的是车。她从车上下来,往往吵吵八哗地在屯街喊,老二兄弟,久子兄弟,恁大哥想盖车库,去给垒垒砖。她从来都说恁大哥,好像恁大哥是个皇上,他的想法就是圣旨。也怪了,确实听到大娘儿们说到恁大哥,鞠老二就接了圣旨似的浑身哪儿哪儿都热。
大娘儿们在街上吵吵八哗,不过是为了显摆家里势力,她是从村里搬出去的,她的日子就像俗话说的芝麻开花节节高,她高出一头,总要回过头来让村人知道,好像要是村里人不知道就白高了。女人们面儿上哼哈附和,背后咬牙切齿:穷显摆!可是鞠老二就是喜欢她显摆,她一显摆,他身板就硬气,就像他是她家的一条狗。十天前,一年多没来的大娘儿们开个摩托车突突突来到村里,还不等说话,他的身子骨就硬起来了,等她把恁大哥要在家里挖个地下室的想法说出来,他攥着锨把的手竟像拉在风中的电线似的,一抖一抖。可是,事情总有不测,谁也想不到,地下室挖到第十天,快挖完的时候,老孔家半夜进了贼,把柜子翻个底朝天,偷了男人衣兜里几百块钱和一部手机。
东西倒是没丢多少,但大娘儿们说,那贼相当熟悉家里地形,从墙头翻进去,开了侧屋的一扇窗,又从正门走出来。大娘儿们说这些时语调高高的,脸上还挤满了笑,可是再装,鞠老二也能听出那话里的话,她家的墙是他和小久子俩垒的,她家的窗户是他和小久子陪着木匠安的,白天吃间食的时候,他们还进屋里歇过,熟悉她家里地形的,除了他鞠老二和小久子,还能有谁!怀揣一肚子郁闷,鞠老二还是上路了。鞠老二没骑自行车,他要走甸道。甸道是大甸子上的一条水渠,坝面坑洼不平,上面长满了蒿草,只能步行。鞠老二走甸道,是因为甸道坐落在村庄南边,在整个村子的眼皮底下。丢东西的当天,村子里就传开了,他和小久子傍黑回来,鞠广大家的偎着草垛,撑着她那对天窗似的鼻孔扬声道,老孔家进贼啦,知道吗?鞠老二气得呀,恨不能把她摁到草垛上扒她个精光。自从娶了一个一犯病就把自个儿扒个精光的女人,他生气时,最想干的事就是把别的女人扒个精光。鞠老二不过是想让村里人看看,他不是贼,他并没因为老孔家丢东西就不敢去干活,他心正!心正不怕影子斜!当然,他走甸道,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他在屋里吐烟圈时,看到了小久子,是他一蹿一蹿蹿上堤坝的身影让他突然开窍。
蒿草站成两排,水淋淋地冲他点头。小久子的身影原来还是一个苍蝇样的黑点,五分钟不到,就由苍蝇变成蜘蛛,变成老鹰,最后变成风中矮柳。小久子罗圈腿,迈一步等于他半步,也是他有意撵他。鞠老二从没稀罕过小久子,可是不知怎么的这辈子他和他就是分不开,老孔家一搞基本建设,就铁定了他和他。
也是村里男人都走了,就剩他俩走不了——他家里有个疯女人,侍弄不了两个孩子;小久子家里有个瘸妈,一阴天下雨就爬不起炕。邪行的是,老孔家永远也搞不完基本建设,在村子时搞,挖压水井,铸水泥粮仓;搬到镇上还搞,盖二层小楼,垒车库。他其实打心眼儿里愿意老孔家搞,只是不愿意和小久子一块儿搞。
小久子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有些窝囊,一脚踢不出个响屁,讨了一个带孩子的老婆也能把老婆养跑了,村里那些生了儿子的女人,教育儿子没一个不说:有屁就大声放,别像小久子似的!弄得三岁孩子都看不起他。鞠老二不稀罕小久子.就因为这一层,自个儿被人看不起没办法,身边再加一个看不起,就是一堆牛屎旁边又摊一堆牛屎,臭上加臭。可是凡事都架不住时间,时间久了,动不动就弄到一块儿,明知道臭也不觉得臭了,也不是不觉得臭了,是有了臭是一窝烂是一块的感觉了。偶尔哪一天,小久子的老妈又爬不起炕,他忙家务来工地迟了一会儿,那一会儿鞠老二就丢了魂似的,东挪挪西蹭蹭,根本干不了活。尤其吃间食的时候,小久子总是推让,把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份肉肠缺一半给他,他鞠老二心里涌起的感觉不但不是臭,反而是一种少有的香甜了——为人师傅的香甜。时间培养了习惯,鞠老二离不开小久子,说起来是习惯了享受为人师傅受人尊重的香甜。可是现在,在老孔家丢了东西之后,那香甜一丝一毫都没有了,不但不香甜,再见小久子,还觉得有股臭烘烘的味道从胃里往上反。想想看,他鞠老二没偷老孔家的东西,那么不是小久子偷的还能是谁,问题是就从那天起,小久子就再也没敢正眼看他。
小久子如果是个女人,鞠老二毫不犹豫就把他推下渠里扒光,问他为什么要偷老孔家东西,为什么要让村里人对他俩更加看不起。他不但让村里人对他俩更加看不起,还断了他俩后路。他蠢就蠢在不光断了自个儿后路,还断了别人后路,很明显,地下室挖完,老孔家再也不会找他们搞建设了,谁也不肯往家请贼!鞠老二没扒光小久子,不是担心冤枉了小久子,是怕看见他那可怜的玩意儿:自个儿一辈子趴在一个疯女人身上已经够可怜了,他不想看见别人比自个儿更可怜,就像他不愿意和被别人看不起的人在一起一样。小久子老婆跑了那阵儿他可是太惨了,顶着一脑袋乱莲蓬的头发在草垛头佝偻着,像只瘟鸡。可是以什么方法让小久子坦白,他还没有想好。昨天,前天,他一直在想,不光想,在已经挖出三米深的地下室里,他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用眼睛瞪他,压低声音审他,揪住他的肩膀摁在泥墙上逼他,都没用,他就是一个不吭声。他不但不吭声,连喘气儿的声音都听不见,要不是他那双扁豆似的眼珠子眨巴两下,活活就是个死人模样。他一心指望小久子受不住他的搓弄,终于坦白,或者第二天,再也不来干了,只要他不来干了,事情就大白天下了。可是他不但还干,还要走甸道。
三步并成两步,鞠老二一跃就超过了小久子,错身的时候,他狠狠骂了一句王八蛋。但这并不能让他满意,他一路带着小跑,一路气喘吁吁,是觉得自个儿有很多想法要去实现,绝不只是想超过他,绝不只是想骂一句王八蛋。可是最终,他只是身子往他身上一蹭超过了他,只是骂了一句王八蛋,只是把自己变成了对方眼睛里的一只苍蝇——他相信,小久子看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也会像他一样这么骂他。丧气的是,他最不愿意抢先一步看到大娘儿们那张大头朝下的脸了。她家男人上班后,大门总是上了锁,你第一个到,就注定要面对这张脸,因为你必须让对方为你开门。
大嫂。大娘儿们开门时,鞠老二喊了一声。在老孔家没丢东两之前,要说有什么事是鞠老二愿意的,那么头一样就是看到大娘儿们的脸。她的脸像个大头朝下的萝卜,并不好看,但她宽宽的下颏微微上翘时,有股说不清的劲头从那里释放出来。她的脸在村子里出现,他的脚跟就萝卜扎到土里似的,顿时身板硬朗。
她的脸在他家出现,他就仿佛干渴的人啃了脆萝卜,心口顿生滋润。他相信小久子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实际上,她的下颏在村子里上翘在家里并不上翘,它在家里是低垂着的,就像露水下的芋头叶子。好处恰就出在这变化上,在村子里,她扬着下颏,说话吵吵八哗,觉得她大,是大娘儿们,回到家里,她的下颏就低垂下来,说话细声细语,立即就变小了,小猫似的。尤其她说,兄弟啊,恁大哥也不是找不到别人干活,为什么专找你俩,找别人来家嫂子害怕,他们都上班了,家里进了生人俺害怕!都以为俺有多少钱,绑了俺怎么办。她变小了,像只偎在身边的小猫,鞠老二心里别提有多舒服了,他身体里横着太多的力气没处使,他太想为一个女人遮风挡雨了,偏偏他的女人是个疯子,从来不知道需要他,不但不需要他,还动辄脱光衣裳败坏他。从那时起,只要进了老孔家的门,只要看到大娘儿们那张萝卜脸,他就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本事的男人,是一个体面的男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谁知,这一切,都在一个夜晚过后,生生地结束了。
说起来,大娘儿们开门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下颏照旧低垂,像一片露水里的芋头叶子,说话照旧细声细语,像一只胆小的猫。兄弟,来了。可是鞠老二就觉得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了又说不出。也许不一样的不是大娘儿们,是他鞠老二。谁知道呢?
反正,他再也不敢看她的脸了,和她眼对眼时,他的眼珠自觉不自觉就错开了,不但错开,胸脯里还像揣了兔子似的怦怦直跳,真就像个偷了东西的贼。这滋味太让鞠老二难受了,逼小久子坦白,就因为受不了这滋味:你本来是清白的,你却心虚得不行。
地下室在二层小楼院子的一角,鞠老二一进院,就兔子似的从洞口跳了进去。脸贴到凉渗渗泥墙上的刹那,鞠老二用手狠撮了几下斜眼儿,之后偎着墙,呼哧呼哧大喘气。进了地下室,空气就不再流通,生土的气味就闷罐子似的闷住鼻孔,鞠老二只有仰起脖子,张开嘴巴。事情总是有些古怪,鞠老二敲开门,恨不能一头攮进地下室,可是一旦进了地下室,又像圈进笼里的困兽,那么希望爬出去,因为现在,在觉得别人眼里的自个儿就是一个贼的时候,三尺深的地窖无疑就是人间地狱。关键是,在没丢东西之前,大娘儿们拾掇完家什就坐天窗外面和他们拉呱,他因为惦着和她说话,不时地上来下去,她那破锣样的嗓音灌进天窗,风一样让他舒坦。
鞠老二瘫软地偎着墙,眼巴巴望着天窗。所谓天窗,就是一个洞的洞口,一尺半见方,也是他尊重了主人的意见故意弄小,大娘儿们说,“恁大哥不让把进口挖大”。恁大哥有的是本事,家里的存货成箱成笼,为什么不让把进口挖大,想不明白。鞠老二当然不可能明白,他要是明白他就是“恁大哥”而不是他了,他要成了“恁大哥”就不用给恁大哥当牛作马出苦力了。这么想,并不是说他给人出力有多么冤屈,不过是有些看不惯孔兴洋而已——大娘儿们家的恁大哥叫孔兴洋,比他只大五六岁,十几岁跟着舅舅出去学徒,两年不到就出息成远近知名的修车手,从修拖拉机开始,一直修到大解放、130、各种轿车,一直到眼下开了修车厂赚了大钱。他看不惯的不是他有多出息,赚了多少钱,日子过得多么阔绰,而是他走路转头那副牛烘烘的派头。他打小就不像个庄稼人,看人就冷冰冰的,从不跟放牛小子打咧咧。鞠老二看不惯,就是看不惯他那派头,那看人冷冰冰的眼神。说来更是古怪,他那么看不惯孔兴洋,背后骂人家耍牛皮,可要是孔兴洋站在他身边看他干活,不知怎么血管顿时就活跃起来,浑身顿时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那奇妙的感觉,就像有电一样的东西从对方身上放出来,经过汗毛孔钻到他的血管里。你不来干活,永远不会知道这种感觉,就像你不进孔家的门,永远不会知道总是吵吵八哗的大娘儿们回到家里还会细声细语一样。其实孔兴洋进家,和在外面并没什么两样,目光照旧是冷冰冰的,手叉在腰上,腆着肚子大板儿先生似的这里看看那里转转,让你见了恨不能从后边拍他一锨。据说当厂长之后,他在厂子里就是这样,工人们没一个不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