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天窗追进来,把鞠老二的脸映得煞白,死人一样。鞠老二已经是个死人了,就在刚才,他一程程往下萎的时候,小久子还因为害怕,直声地叫着,可是现在,鞠老二真的死了,气儿都断了,小久子居然没了感觉,一点儿都不害怕了,仿佛鞠老二仅仅是累了,睡一小会儿。前几天,在地下室挖出一方空间的时候,每到中午,鞠老二都这么躺一小会儿,半睁着眼睛对着天窗,醉酒似的迷迷瞪瞪。每当那时,小久子也要仰起脸去看天窗,还别说,看着看着,他也上了瘾,也喜欢在午休的时候往外看,因为他发现,天窗镶嵌在漆黑的洞口外面,如同梦境。说是梦,不是说那里有多亮,而是在那瓦蓝锃亮的世界里,小久子矮小的身躯会突然变大,大到孔兴洋那么大,会像孔兴洋那样大老板先生似的抱着膀子在院子里晃。他甚至都能看到自个儿牛烘烘的表情。他从来不知道鞠老二从天窗里看到了什么,小久子只知道,他看到的自个儿不是自个儿,而是孔兴洋,他牛烘烘地站在院子里,相当威风。
小久子待在那儿,看着鞠老二煞白的脸,张着瞳孔的眼。他的眼睫毛鱼刺一样,硬撅撅翘着,罩住眼球。它罩住眼球,却没有罩住瞳孔里射出的光,那光锥子似的又尖又直。那光本是冲着天窗,可不知为什么,当小久子呆呆的目光移向它,它竟直直地射向小久子。这时,小久子眼睛突然瞪大,腾一下站起,一个碰到障碍物的壁虎似的迅速后退,把身子紧紧箍到墙上。和墙箍成一体时,他觉得有一双手勒住喉口,让他愈来愈透不过气。
鞠老二死了,鞠老二是被他弄死的,他怎么可能弄死鞠老二?害怕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小久子瑟缩起来,牙帮像筛筛子,后背一阵阵发冷。不光后背发冷,还觉得有一个针一样尖锐的东西扎进小便,使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疼从下往上涌来,还连带了别一样的疼,就是几天来鞠老二认定东西是他偷的,一遍遍拿眼神逼他,抓他的衣领折磨他,卡住脖子揉搓他时的疼。两种疼纠缠一起,小久子顿时清醒:自个儿闯了大祸,杀死了鞠老二!自个儿在反抗鞠老二时失了手!失手,这一事实一点儿也不能减轻他的害怕,一点儿也不能减轻他的疼,因为他再窝囊,也明白这样的道理,杀人偿命。村里龙兴虎眼的虎爪子,就是在矿山干活失手弄死矿长,判了死刑。他不想出去干活,是因为家里有个瘫妈,可主要还是害怕,一个谁也不敢惹的人都被人欺负了,他一个窝囊废怎么能逃脱!不幸的是,.他不想被外人欺负,却被鞠老二欺负,他不想死在鞠老二手下,最后鞠老二却死在了自个儿手下。触到这一事实,小久子箍在墙上的身体就像一只脱了核的枣皮,一程程萎到地面。
鞠老二萎到地面,不一会儿就断了气,他不但没断气,气还在他胸腔里猛烈地抖,还抖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此时此刻,当清醒地知道自己杀了人,他多想像鞠老二那样在不知不觉中断了气啊!小久子哭出了声,那声音在地下室回荡,粗咧咧像打碎了瓦块。不知哭了多久,小久子离开墙根儿,往鞠老二身边凑了凑,伸手抹上鞠老二一直睁着的眼皮,仿佛粗咧咧的哭声给自个儿壮了胆。其实不是,是他越哭越对鞠老二有了气,要不是鞠老二不相信他,要不是鞠老二逼他,怎么至于弄到这步田地。老孔家丢了东西,他也怀疑过鞠老二,可是他就从没想过折磨他,倒是他没有折磨人的气量,不是条汉子,可你鞠老二有气量也不能凭空赖人,不能欺负老实人。跟你多少年,间食的一条肉肠都要缺给你一半,你怎么就这么不相信人!越想越气时,小久子止住哭声,狠狠地戳了一下鞠老二,随后,慢慢蹲起来,再次凑近鞠老二那张蜡黄的脸,咬牙切齿地说:看谁窝囊,你不窝囊还死在俺手里!本是因为杀了人才害怕的,本是因为害怕才哭出声来,可是小久子哭着哭着,居然哭出了另一种心情:冤屈,愤怒,自信。
自个儿杀了人,自个儿一个瘦小的窝囊废居然还能杀人!小久子抹了一把眼泪,盯了一眼死狗一样蜷在墙角的鞠老二,慢慢站起来,在一点点离开地面的时候,他觉得有一种陌生的、从没经历过的东西从脊椎骨灌进来。它不尖锐,它一点儿都没让他疼;它不让他疼,却相当有力量,因为他的腰杆一下子直起来硬起来了。
小久子腰杆硬起来,看都没看鞠老二,就攀着泥沿往上爬。
他想去自首,去告诉大娘儿们人是他杀的,他好汉做事好汉当。
其实,他一直是一条好汉,在鞠老二一天天逼他的时候,在鞠老二想尽一切办法折磨他的时候,他虽不说话也不还手,可他从没屈服过。他不说话不还手,确是他胆小怕事没有气量,怕惹恼了鞠老二。可对他来说,默不作声就是最大的气量。刚才,要不是他觉得鞠老二误解了他,以为他要招供,他也不会吭声。他到底没沉住气,刺激了鞠老二,后悔死了,再次往上爬,是他的脖子太难受,想上去透透气。谁知,鞠老二把他从半空拽下来,真正地成全了他。鞠老二把他从半空拉下来,还想怎么折磨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是鞠老二让他变成了杀人犯,变成一条真正的好汉。要是他能大胆地去自首,那他就是一个更了不起的好汉了。
可是脑袋刚刚探出地下室的天窗,小久子立即缩回身,咚一声跳回原地。他闻到了一股味,一股瓦斯味。这味道告诉他,再坚持一会儿,就到吃饭的时候了。
大娘儿们做饭不烧大锅,用瓦斯,大娘儿们给他们的晌饭一向早,因为头晌没有间食。这是歇马山庄的习惯,早饭不讲究,晌饭所以来得早。其实晌饭也不是饭,仅仅是两个面包一根肉肠,但在他和鞠老二看来,比家里的饭好吃一百倍。
小久子跳回原地,往墙根儿靠了靠,要是有耐心和鞠老二在一块儿囚着,他将等到两份面包两根肉肠,他给过鞠老二太多肉肠了,要是能在自首之前捞上一回,也算没白活。关键是他早上根本没吃饭,一些年来,只要上老孔家干活,他就不吃早饭,留着肚子专等晌午的面包。
一番斗争之后,小久子还是决定留下来等。之所以斗争,是觉得和一个死人囚在一块儿不太好过。原来,光线打在鞠老二脸上,像在睡觉,现在,天窗的那孔亮光移到鞠老二脖子上,看去就是碎尸万段中的一段,特别疹得慌。他一遍遍去扫鞠老二那段脖子时,身上的汗毛都站了起来。他可以去自首,去当好汉,却受不住疹得慌。不过没一会儿也就好了,在这一会儿,他咬了咬牙,让自个儿镇定下来;在这一会儿,他还感到了饿,肚子在哗啦啦响。也许,是他的镇定让他感到了饿,也许,是他的饿让他有些镇定,反正,他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凡事都有个限数,你不怕开水烫,开水也就烫不着你。比方现在,小久子一旦坐了下来,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疹得慌了,光线从那截脖子上移开了,改变了自个儿的角度,关键是,当他坐下来,与鞠老二靠得近了,有个念头吃了解药的蛔虫似的猛然抬头:鞠老二还能活过来。
小久子咬牙为自个儿壮胆时,确实想过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是活过来我也不怕,你要是活过来再折磨我,肯定还得死到我的手里。可谁知这么想着,再看鞠老二,真就觉得活过来是极有可能的事了,毕竟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那锨把是怎么顶到鞠老二胸脯上的。这条蛔虫抬了头,小久子的眼睛里立即发出光来,钩子一样钩住鞠老二。
此时,他盼望他活,不是想如何再一次在他的折磨中取胜,不是。而是想,如果他能活过来,如果他折磨他逼他,他一定毫不犹豫就去招供,他招了供,是有些窝囊了,不是条汉子了,可是那样的结果鞠老二不会死,自个儿也不会死路一条。要是还能活着,是不是条汉子又怎么样呢。
这么想着,小久子两手攥了攥,彼此鼓劲似的,一个激灵就让它们分开,伸到鞠老二身上,去摸他的腿、胳膊,去摸他的脸。才不到一小时,感觉鞠老二已经有些凉了、硬了,但这一点也没使小久子绝望,那条抬头的蛔虫伸展了它灵活的身体,使小久子也从未有过地灵活起来。他先是把鞠老二放平,之后去捶他的胸,那里装着一台发动机,大娘儿们的摩托车发动不起来时,往往用脚一踹就踹开了。鞠老二是人不是摩托,所以只能用手。
可人就是不抵摩托,小久子怎么捶都没反应。万念俱灰时,他叉开两腿,骑到鞠老二身上,用手扒开他的嘴,嘴对嘴往里呼气。
鞠老二的嘴臭不可闻,一股臭气喷射而出时,他一阵恶心。他离婚的老婆就说他的嘴臭不可闻,可他就不知道这臭和臭弄到一起为什么不能抵消。
到了就要呕出来时,小久子放弃了最后的努力,瘫软地坐回到墙根儿,像一头刚闹完圈的母猪似的呼哧呼哧喘着。盼望的事情没有发生,应该非常绝望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小久子反而很平静,好像在刚才用力时,把绝望也用了进去,好像绝望也是一股力气,会用完用尽。他平静地坐在地上,仰脸朝着天窗。天窗外锃亮锃亮,天窗外不远处,就是大娘儿们的灶房,那里的瓦斯气盘上,正热着两个人的面包和肉肠,两个人的!现在,小久子望着天窗的梦想,已不再是如何把自己变成抱膀横晃的孔兴洋了,而是两个人的晌饭。在经历了一番劳作之后,他已经相当饿了,在经历了一番劳作之后,是不是在投案自首前捞回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吃饭。
小久子一口一口吞咽着口水,随后他闭上了眼睛。可是眼皮刚刚收拢,就听大娘儿们在外面喊:兄弟,歇晌了,今儿个怎么都不上来喝口水抽支烟。小久子睁开眼,瞪着墙壁,他知道这是客套,在没丢东西之前,大娘儿们常常一头晌一下晌在院子里跟他们拉呱聊天,丢了东西,她就耗子躲进洞里似的,再也不出来了。也都是她对他们态度的变化,才使鞠老二受不了,非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妈的!小久子在心里骂了句,之后应道:嗨,来啦。
小久子赶紧往上爬,他不能让大娘儿们接近洞口。平时每次,他和鞠老二都是上去到外面吃,就是这两天大娘儿们不理他们,他们也要上去。外面空气好,可以抽烟,重要的是,不管是小久子,还是鞠老二,都愿意让大娘儿们看到他们心正不怕影子斜。鞠老二倒是巴不得他留在地下,就像他曾巴不得他不再来老孔家干活,以证明东西是他偷的一样,他就是不留,你心正我也心正。现在,小久子心肯定是正的,可是影子却斜了,他弄死了鞠老二!这结果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在上边吃了。他一个人上去,大娘儿们会察觉,在他还没自首之前,在他还没把两个人的晌饭吃到嘴里之前,他不愿意提前露馅。他也可以在外面吃一份,下到地下再吃一份,可是他一个人在上面,在光天化日之下,总是不踏实。
小久子毫不犹豫就爬到地面,眯着眼睛从大娘儿们手里接过塑料袋时,嘴里咕哝了句什么,好像说下面凉快,就又扑通一声跳回地下。
属于自个儿的那一份——两个面包一根肉肠——很快就掠进肚子里了,它们顺他的喉口往下咽时,干巴巴的没觉出任何味道。他吃得太急了,又没有水。要是在上边,是可以喝水的,大娘儿们家的自来水管就在外面。要是老孔家没有丢东西,大娘儿们没准儿能趴到洞口送水。当然了,要是老孔家没丢东西,一切就不是眼下这个样子了。小久子抻了抻脖子,努力寻找唾沫的同时,往天窗上望了望。天窗,是在下边看的感觉,在上边看,就只是一个洞的洞口。他知道,此时此刻,大娘儿们根本不会理睬这个洞口。孔兴洋厂子里晌午有饭,他和他的孩子们都不回来,大娘儿们一个人在家,对付一口,就偎在床头看电视了。也是奇怪,她就爱晌午看电视,她和孔兴洋不一样,看电视从不看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只看电视剧。长拖拖躺在那里,看着看着就睡了,到最终你不知道她究竟是看电视剧,还是睡觉。
小久子愣了一会儿,又收回目光,看着手里另外一份面包和肉肠。这一看,事情却发生了变化,他再也不想吃它们了。他不想吃,不是觉得口干吃不下,而是印象中大娘儿们躺在家里长拖拖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家里的老妈。
想起家里老妈,小久子一张干瘪的小脸泼了猪血似的腾地涨红。尤其当看到手里的面包肉肠,他的心就已经是一棵悬在风中的草叶了,翻卷得上天入地。面包肉肠,说起来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即使穷也买得起,可是乡下人就这熊习惯,有粗茶淡饭吃着,很少买,只有那些孩子小的女人才肯花这份钱。每一回缺给鞠老二那一半。心里都觉得亏,觉得亏,又不能不缺,他对自个儿的窝囊简直恨之入骨了,尤其鞠老二把他给的那一半装到包里,留给他那个不傻的儿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