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驱逐家里的冷清,我回转身来到客厅后,真的就去看墙上的宗谱。申家的宗谱上写有七代人的名字,最远的,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最近的,是我的父辈。我们这辈,母亲生了十个孩子死了六个,他们都只活了几个月,我上面的姐姐倒是活到五岁,却因为她是女的,上不了申家的宗谱,只能在供桌旁边单独设个牌位。宗谱两侧,有两联盛开的荷花,巨大的叶子展示着昌翠的面貌,而它的上方,贴有一幅长长的横批:祖豆千秋本支百世永言孝思。千秋,百世,孝思,我属于哪一秋哪一世?我对祖宗有没有孝思?我故意问大哥,爷爷的爷爷到底是谁,是申桐还是申芸。大哥终于找到制造热闹的机会似的,立即走过来,夸张着认真:“是申桐,就他是国子监太学士,回来时还在咱家前边的岭岗子盖过一座三进三出的房子,那房前廊柱下的石鼓现在还在。”一些年来,守护着被掩埋在地下一百七十多年的荣誉,大哥活得空洞而充实。
说空洞,是说他从没为家务繁重的大嫂做一丁点事,哪怕是盛一碗饭;说充实,是说他因为家族曾经的繁荣,很小就人在小镇胸怀世界了。中国和哪个国家建交,以色列和哪个国家不和,仿佛那才是有过国子监祖宗的后人最该关心的事情。从乡村搬到小镇那年,他领着二哥三哥和侄子,去老家前边的岭岗子,把两个石鼓拉回家,放在院子门口。从那时起,大哥动不动就跟人谈起祖宗的国子监,听不懂的人还以为我们的祖宗蹲过监狱。每当这时,大嫂都嘴一瘪,没有好气地说:“屁,讲那些虚的有什么用,有本事帮老婆干点活好不好,只顾祖宗不顾老婆,这种人怎么就叫俺摊上了!”本是为了家里热闹,却想不到触到了大嫂敏感的话题,我脸忽的一热,立即扭转方向,转向大嫂,漫不经心地说:“可真的大嫂,我怎么忘了,给你买的衣裳试过吗?”大嫂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斜过一眼,有气无力地说:“胳膊腿都硬撅撅的试什么试。”要不是为了躲避自设的禁区,我是不肯自寻尴尬的。有一首歌曾这么唱道:即使你给我一个明媚的春天,我也不会觉得拥有花朵。
这是一个被爱掏空了的人的感叹,大嫂不一定会唱这首歌,但我相信面对我们申家,她一定就是这种感觉,跟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付出相比,即使给一件镶金边的衣裳又能怎样!本是为了躲避狼窝,最后却掉进了虎口。我笑吟吟地看着大嫂,心里却突突突慌跳不停,因为大嫂极有可能再跟一句,“别像五叔似的,来家头三天甜言蜜语,过几天就不是那样了。”和我一样,五叔也是从乡下走出去在外的人,五十年代他考入鲁迅美术学院时,在辽南这片土地曾传为佳话,他是在考场用石膏塑像被现场录取的。我们拖着脚步离开了故乡,走出长长的道路,却把母亲亲人永远撇在了乡下。于是和我一样,奶奶活着的时候,循着这长长的道路,他每年过年都要回家。每一次回家开头几天,都对大嫂百般地好,说尽了感激的话,就差给大嫂跪下了,可是三天不到,当他在二大爷和四叔家转够了,听到一些有关大嫂跟奶奶说话声音和表情不怎么好的话,立即变了样,掌握了证据似的回来跟大嫂讲理,“侄媳妇,你怎么能跟你奶奶扔脸子!”大嫂身在局内,不能辩解过日子哪来那么些好脸子,大嫂又要强,不能去找二大爷和四叔对质,就只有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大嫂的冷漠,也是因为尝够了这样的苦果。
五叔简单好冲动,永远不知道一个在外的人跟“家”是什么关系,当你把赡养父母的责任转给了别人,你也就不再拥有讲理的资格,尤其侍候你母亲的是跟母亲的血缘毫无关联的人。但这并不意味我不理解叔叔,当听说你日夜思念的老母在承受衰老的同时还要承受别人的脸色,心自然就疼了,比如刚才看到母亲趴在窗口的刹那。母亲一天天往外看,看她厂子里的儿孙是真,也因为疾病缠身的大嫂没有好脸色。
事实上,在我这个小姑子面前,大嫂还从未说过难听的话,不管多么委屈。我紧张,都因为对大嫂过于在乎,不希望她有丝毫的不快。倒是后来,大哥突然想起我买的衣服和所有年货还在楼下,下楼去拿时,大嫂说话了,大嫂说:“贞子,俺实在不爱动,妈的头还没洗,你给洗洗吧。”终于可以和母亲独处一室了,这是我和母亲最最幸福的一刻,它本来可以早一点到来,比如午前进院的时候,比如刚才进门之后,可是为了丈夫舒服,为了侍候母亲的嫂子舒服,还是将它推迟了。不过这对母亲,并没有什么不好,关上卫生间的屋门时,她笑吟吟地看着我,小声说:“这就对了,你回来主要是看你嫂子,不能先看我。”听完母亲的话,一股热热的东西止不住就涌上了喉咙。
母亲永远是这样做人做事,当不能把别人的心情安抚好时,她就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好的心情。可是,就在把母亲头发弄湿,准备抹洗发精时,母亲突然抬起头,瞪着陷进深处的小眼睛说:“你,你怎么没给你嫂子买东西?”母亲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心把买的东西吓跑的样子,我深深地冲她点点头,我的意思是告诉她买了,之后故意大声说:“咱们快点洗吧,等会儿出去给你和大嫂试衣服。”不仅仅是衣服,各种酒,饮料,各种肉肠鱼肠,各种皮冻,干果全部拿上来了,大哥居然让门卫帮他往上搬。大哥的想法我能猜到,是想让大嫂高兴,因为一些熟食品根本不宜往屋子里放。当我从其中的一个包裹里找出给母亲和大嫂买的衣裳,母亲顿时喜上眉梢,仿佛我终于用实际行动为大嫂一年的付出做了补偿。
虽然大嫂早就不觉得这是补偿,但有和没有还是不一样的,这也是为什么大嫂的生活中物质超出一般的丰富,回家过年却还是不能空着手的缘故。你表达的是一份心情。那件肥大的紫色羊绒外套,使大嫂肿胖的脸反而有了一丝华贵之气,对着镜子的大嫂嘴角有了笑意,“还是贞子会买衣裳,要不俺这老样子简直不能看了。”大嫂对我这方面的信任我是知道的,只不过让大嫂表达出这样的信任需要漫长的过程,你不能一进门就拿出衣服,你得漫不经心,你得让大嫂觉得一件衣服并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大嫂的身体;你得在对大嫂的身体有了充分的在乎之后,再自然而然拿出衣裳,就像现在。我的鼓舞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说回家过年有什么是最重要的,那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让大嫂高兴,大嫂高兴母亲就高兴。大嫂高兴了这个芯子上的光才有可能明亮。见大嫂脸上有了明亮的表情,母亲立即说:“别在家磨蹭了,赶紧回去吧,一年一年在外面,过个年,还不得帮婆婆干点活。”母亲撵我走,预示着我已经大功告成了,从大嫂家出来,听身后的门被母亲慢慢关上,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就像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冬天日短,从娘家出来,西下的太阳已经把小镇罩了一层昏暗的面纱,见天色已晚,我真的有些着急了,大庆最在乎我在公婆面前的表现,他的想法和母亲一样,一年年在外面,过个年,怎么说也得帮婆婆干点活。当然也都是我这种从封建大家庭里出来的女人给婆家人养成的习惯,刚结婚那几年,我可是太卖力了,包着头巾,蹲在灰尘飞扬的灶坑里往锅底填柴,与山村妇女一无二致。这几年年纪大了,热情锐减,大庆的想法却从不改变。可越是着急就越是有事,在一家小卖店门口,我居然遇到了三哥,他正在往家买啤酒。
三哥看见我高兴得什么似的,“远见什么时候把你们接回来的?”“中午,十一点多钟吧。”这么告诉三哥,本是再正常不过,他放了假,我没有在第一时间在修配厂里看见他,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歉意,好像没在第一时间告诉三哥是不应该的。
想一想,有这种感觉,都因为跟三哥感情太深了,或者说三哥对我太在乎了。在母亲生的十个孩子中,他是离我最近的一个,但小时候我们并不亲,他十几岁胡作非为时从不带我,要说亲还是我有了儿子之后。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孩,每次开货车进城都来看我儿子,儿子惦记舅舅也一点点深化了我们之间的惦记,尤其后来他不开货车,进了大哥的厂子给大哥打工,每天都能看到大哥流水一样进钱,自己却挣有数的月工资,对他每日都在经历的不平衡感便有了深刻的惦记。
三哥面容憔悴,干生生的脸上没有一点肌肤应有的光泽,他笑呵呵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类似母亲看我时才有的热烈,“我挺好的,大哥昨天格外给了我两千块钱。”由于知道我的惦记,不等我问,三哥就自动说出。兄弟之间有了巨大差别三哥也许能够消化,毕竟能力不同,三哥最崇拜的人就是大哥,他十几岁时,大哥在我们家的家庭会上用过一个词,“话又说回来”,是为了表示更复杂的意思,三哥第二天就学了去,多么简单的事他都要把“话又说回来”,我是说,比任何别人都忠心耿耿为大哥操心,却并没得到比任何别人都多的工资,三哥受到了煎熬,三嫂把他的煎熬告诉我,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劝三哥,让他想明白他现在只是一个工人,而不是大哥的弟弟,不要投入更多的感情,你不投入,也就不想回报。可三哥是人而不是机器,尤其他生性厚道,对大哥有一种愚忠。于是,他做不到不投入,他投入了又得不到应有的回报时,我这个妹妹就特别想掏自己腰包。
从包里拿出五百块钱,三哥坚决不要,连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和大嫂一样,他对厂子的热爱和付出,就是给他一个明媚的春天,他都不会觉得拥有花朵。但只要你献出花朵,三哥眉宇之间,立即就有了春天般的光亮,他的脸甚至闪出一缕热腾腾的红,连连摆手说:“快往家走吧,初一早点回来。”大庆确实生了我的气,他往手机上发了好几个短信,见我不回,就打电话,手机在他身边响起时,才知道我根本没带手机。
于是,没有通过手机说出去的话就在暗中扭曲了他的脸,推门进屋,他看我一眼,立即转身,给我一个愤怒的后背。
我脱了外衣,赶紧钻到婆婆和回菊忙活晚餐的厨房里。厨房太小,站不开三个人,婆婆坚决不让我进,说,“可别沾手啦,饭菜就好,一会儿就吃饭。”我只有站在厨房外面的方桌旁,用夸张的声音向婆婆汇报大嫂的身体,母亲的等待,与三哥的相遇。我的汇报无疑达到一箭双雕的效果,既不让婆婆觉得我在跟大庆怄气,又让她知道我回来晚确有原因。其实婆婆的收获还远不止于此,当听我说大嫂家特别冷清时,她啧啧啧直咂舌头,一边叹息一边说:“嗨,真是的,光有钱有什么用,过日子还是过的人。”似乎她对家里的热闹非常知足。
不觉间又要吃饭了,本来就打憷吃饭,再加上没有亲自下厨,心里更是多了障碍。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庆也是对的,你能在家里抢上下厨的机会,等于为自己能够放松地吃饭开辟一条道路。这样的机会失去,就只有另辟蹊径,比如擦桌子摆椅子拿筷子,比如嘱咐儿子给老祖宗上香。公公家早先从不供宗谱,我结婚时曾暗示过他,他却异常激动,好像想不到我一个读书人会如此愚昧,并发誓说:“我程有汪信科学就不信鬼神,邓小平都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后来,邓小平去世那一年,他突然请回宗谱,并让婆婆到我的母亲那学习做供饭,插供花。不知道是老和邻居打架,日子在暗中有了对手,在自己力量不支的时候,终于需要鬼神的帮助,还是对婆婆的怀疑没有随年老而减弱,反而越来越重,希望有什么外力让他从痛苦中解脱,反正他一反常态,烧香磕头十分虔诚。仿佛邓小平去世,鬼神就变成了第一生产力了。
可是,我为自己另辟蹊径的举动不但没有帮自己,反而使道路更加拥塞,因为挂了宗谱,还要请“年”,所谓请“年”,就是上坟地把祖宗从地下请回来,而现在,才是年三十的前一天,请“年”的仪式还没有启动,挂在墙上的宗谱只是一个虚设,上香祖宗也不知道。儿子好奇地在供桌前点燃一炷香时,公公突然就从里屋冲出来,“‘年’还没请回来谁叫你上香。”弄得我十分尴尬。好在听说是我,公公收回就要发作的情绪,悻悻地回了屋。
努力反而制造了反作用力,接下来的时光,我彻底打消了参与到婆家过年气氛中的积极性,无论是吃饭还是看电视,无论公婆看我还是不看我,我都只淡淡地笑着不说话。我的情绪迅速就被大庆捕捉到,刚才还是紧绷着的脸立即放松开来,处处寻找机会搭我的目光,我不给目光,就偷偷戳我的肩膀,并故意大声说道:“贞子,你把衣服拿出来给爸妈试一试呀!”大庆的表现,使我想起下午我在大嫂面前的表现,为了这过年的气氛,我们谨小慎微,神经兮兮,我们的样子就像“年”是个什么易碎的物体,一不小心就会把它弄坏。触及这一点,我立即做了调整,站起来,朝沙发后边的一堆包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