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和儿子拎着酒来到街上,只见他横眉冷对站在路边,脑门上的发丝站立着,脸阴沉得就像抹满水泥的墙壁,一点缝隙都没有。他为什么火,我似乎能猜到一些,他进门之后,没人逼他上酒桌喝酒,他不喜欢喝酒,但他在乎他在申家的地位,他一直觉得他这个女婿在申家没有地位。你舅哥不重视身边的妹夫,却去管什么贝·布托,他当然不高兴。因为知道他为什么火.我更加火了,我说:“你回家去吧,我不用你跟我拜年。”建建还当成好话,赶紧响应,“那好,我和爸爸回家了。”大庆没动,但当我错过他时,他走上来,接过我手中的酒,没好气地说:“你说我不该生气吗,大哥借我们的钱都三年了,都要雇保镖了,提都不提,你给儿媳办超市,我们就不能给二庆办超市吗?”我没有接话。仅一个中午,大庆就捕捉了这么多信息,真可谓说者无心听者留意。
三年前,大哥上设备借我们五万元时是说一年就还,可是大哥没还对我是有交代的,第一年要买吊车,第二年又要上“四轮定位”流水线,今年,大哥告诉说,远见媳妇闲在家里总打麻将,远见看不惯,两口子老打架,就寻思帮她在镇上弄个超市。每次,大哥都让我告诉大庆按银行利息一分不差,我没告诉,没有别的意思,仅仅是忘了,不然,听侄媳谈超市,也不能没感觉。
这件事失误在我,我本该道歉,可是事情的走向往往不按惯常的逻辑,现在的逻辑是,大庆发火时眉头扭曲的样子,让我一下子想起昨天冲二庆发火的公公,他们的表情太像了,这让我莫名其妙就有了抵触情绪,就想我跟你们程家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看你们脸色。情绪是一种奇怪的物体,像龙卷风,刚刚生起在草垛空儿时还只能掀动一片草叶,可一瞬间鼓舞起来,席卷的就不是草叶,而是房屋树木,土粒沙石,比如这么一程想着,自然就想到给公婆买的楼房,我嫁你程家,得不到家里一丝一毫的帮助,却还要给买房子;借给大哥的钱还有利息,给你爹妈投资无本无息。这么想着,就把嫁给大庆之后所有的艰难都想起来了,就觉得委屈得不得了,为给他找工作,求亲访友,因为没有城市户口和专业技术,工作换一家又一家,往往刚刚稳定又得折腾,送礼摸不到家门时在大街上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后来,我都有些眼泪汪汪了。
事情小得不能再小,也许不用解释,一个体谅的眼神就解决了,可是,我不但没有体谅,还拉着脸,还眼泪汪汪,大庆就吃不住了,“怎么?你掉眼泪啦?我怎么你啦?”我不吱声,但我气哼哼雄赳赳往前走的样子,绝对就是挨了欺负,大庆这下真的火了,把拜年酒往地上一暾,“我不去了,谁爱去谁去。”说罢,扭头就走,留下我和建建相互看着。
谁爱去?我也不爱去,我都四十五六岁的人了,过个年不能坐在母亲炕头闲着,还要大包小裹东奔西忙。可是不去行吗,大哥是哥,二哥三哥就不是哥?大嫂是嫂子,二嫂三嫂就不是嫂子?她们尽管没有侍候母亲,可就因为这一点,她们更在乎我这做小姑子的态度,她们没有侍候母亲,我可以想什么态度就什么态度,可是,我对她们的态度往往要影响她们对哥哥的态度,我不能因为礼节不到,让哥哥受了委屈。
和建建拎着十二瓶酒往前走着,眼睛湿了又湿,因为走在这条街上,不由得就想到自己最初的恋爱。当初,和大庆恋爱时,这条街曾寄托了我们无限的情思。他的单位在上街,我的单位在下街,我们因为一个莫名的眼神,掀动了青春的草叶,就像一丝风掀动草垛空的草叶,从此就被卷进一场爱情风暴中。我们在这条街上眉目传情,当朦胧的思念随当时对青年最具影响的《马克思传》的传递,我们彼此就毫无道理地嵌入了对方的生命。说毫无道理,是说我们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爱情看成是马克思和燕妮的爱情,伟大而崇高,忠贞地相守一生。
如今,我们也像他们那样守着,不知怎么就守出了一堆鸡毛蒜皮,全没了想象中的伟大和崇高,我们像一个挖自己墙脚的小丑,心甘情愿把自己卷进一场青春的风暴里,到最终,又脆弱到仅一根草叶的掀动,就会席卷掉我们的一生。因为往二嫂家走去时,我不断地问建建:“妈妈为什么要嫁你爸爸?”二哥家在镇子后边一个胡同里,在大哥买了企业产权时,二哥所在的小镇机械厂也在拍卖,那时二哥只是车间主任,没有买断的想法,也没有办厂的雄心,当机械厂被厂长买去,二哥由一个公家人变成一个私有企业的打工者,突然受不了,就在毫无能力和准备的情况下,借钱买了几台机床,租了几间老纸箱厂的旧房,小打小闹干了起来。把家也从乡下搬到厂子里。
为了不让二哥二嫂看出什么,在胡同门口,我停下来,从衣兜里掏出纸巾揉了揉眼睛,然而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喊我,“姑。”一定神,发现二哥的三儿子从胡同口跑出来,他没穿外衣,毛衣的袖口还高高挽在胳膊上,一看就知道是突然发现我们才迎出来的。把一提酒瓶交给侄子,一股暖融融的感觉还是让我心情有了调整,可是正要往屋里走,却被侄子截住,侄子站在我的对面,背对胡同,神经兮兮地说:“姑,不稀进吧,俺哥跑了没回来,俺爸俺妈正哄俺嫂子打扑克,你要进了,不提俺哥不好,提了,全家都难受。”我愣住了,似乎明白了一些原由。元旦刚过,二哥就打来电话,说在县里做买卖的大侄子,因为侄媳有外遇气跑了,跟一个朋友去了上海。我给侄子打电话,他一直关机,想不到他年都没回来过。
我只有悻悻地转身。
“妈妈,二舅家的三哥说他哥跑了,他哥是谁,我该叫什么?”我向来不指望建建能搞明白他和我身后这一大家子人的关系,可他三哥的哥哥他该叫什么分辨不出,却让我惊讶,于是没好气地说,“我也不知道。”从胡同口离开,我的心情更加坏了,我心情坏了,不是心疼二哥二嫂,而是心疼侄子,大过年的,他一个人上哪去呢。在跟他联系不上时,曾跟身边的朋友说起,朋友没好气地批评我:
“你这人真怪,侄子的事你也管。”朋友觉得怪,我才知道,在很多人那里,姑侄并没有我们这么深的感情。我比这个侄子大六岁,从六岁到九岁,我哄了他三年,直到大嫂的第三个孩子出生。我细弱的胳膊因为没力气,常常背着背着手就撸了扣,就把他掉到地上,因此他跌哭时的样子就成了永远抹不去的影像。我下意识掏出手机,拨出侄子号码,我知道没有希望,因为这个号码拨过无数次了,从没开通过。然而,几乎刚刚拨完号,侄子熟悉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姑姑过年好呵!一直想跟你打电话都不敢打,我挺好的。”很显然,他因想家终于开了机。“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姑,我在西部,西部大开发,我跟朋友过来干,这里机会太多了,出来一个月,顶在家里一辈子。”我说不出话来,嗓子眼有些哽咽。侄子的声音特别高亢,让你感到他火热的人生正在开始,可我激动的不是这个,而是从他嘴里吐出的“西部”,你无法想象,那媒体上耳熟能详的西部大开发会跟你的亲人发生联系,当你感觉到他们的联系,就像你的血管通了国家血管,一瞬间有一种超拔感,尤其当你站在故乡的街头,踩着一地鸡毛蒜皮。
也正是因此,去三哥家,看到三哥三嫂寂寞地守着电视,听三嫂唠叨对大哥的不满,“原来说挣了钱怎么都不能忘了自家兄弟,现在只给两干块钱,却花一万给自个儿媳办超市。”我一直走神,恨不能赶紧远离这繁琐的一切,也像侄子那样飞到西部。
人在现实里边,总要生出远离现实的梦想,它也可以是西部,也可以是南部,是东部,是北部,总之它在远方,就像此时此刻,我所在的小镇也成了侄子的远方和梦想一样。通完电话后,他发来好几个短信,说他非常想家,一想到家人团聚的热闹就恨不能马上飞回。每个人,都无法感知他人的此刻,比如,思乡的侄子就无法感知我的此刻。我的此刻,人虽在家,却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我的此刻,不但不热闹,且十分孤寂,婆家那边,大庆正在跟我赌气,娘家这边,大嫂家,拥满了她的姊妹,二嫂家,纸包火一样包裹一堆烦恼不让进,三嫂家倒是让进,你却不愿意被说不清的烦恼包裹。
转到天黑,回到婆家,大庆早已经消了气,从不在公婆面前表示出对我好的他,居然为我倒了一杯热水,并说:“明天上歇马山庄拜年,我准备跟踪拍摄。”只有我知道,这句话包含了多深的殷勤,两年前,因为想自己做广告,他买了一台专用摄像机,每年回家,都说要跟踪我回老家歇马山庄拜年,可是每每临了,都以在家陪父母为由,不去践行。事情就是这样,你如果不能在风掀草叶时控制事态,那么你就只有事后屈尊殷勤。这个下午,大庆一定为自己转身离去的行为很是后悔了,他后悔,不是觉得他错了,而是他认为即使没错,也不该跟我咬尖,一旦我因此不回婆家,他父母的年,可就怎么都过不好了。而我,之所以自知有错,却还要理直气壮,也都因为有这个杀手锏。
我没把这个杀手锏派上用场,不是不想用,而是在街上流浪时才发现,那杀手锏并不存在,我要是不回婆家,叫母亲知道我和大庆闹别扭,母亲的年也过不好呵。所以,当大庆向我出示了拍摄计划,感激涕零的不是他而是我了,尤其先回来的建建偷偷告诉我,“爸爸扛机器出去好几趟了,他说要去拍你,可走出去又回来了。”不经风雨,怎么能见到彩虹。正月初一这天晚上,我的心情里有了彩虹。那彩虹升起来,不过是一个跟踪拍摄的计划,他拍摄不过是玩玩,也上不了电视,可我知道我的家人,尤其是大哥会在乎。为了这计划,大庆提前在家人面前演练,录了婆婆又录回菊,录了建建又录小栓,公公和二庆在一旁助威。他是一个燃点极低的人,因为总难唤起热情,他屡屡把摄像机拿回来,又屡屡原封不动拿回去。当一家人都成了镜头里的人物,有了嘎嘎嘎的笑声,夜晚再也不是夜晚,而是布满霞光的白日。
在侄媳的金玛超市集合时,冬日的朝霞已经褪去,被淡淡升空的日光取代。超市,不过是比小卖店大一点的商店而已,它是大哥家的新生事物,大哥安排在这里聚集,也许仅仅因为它在小镇商业街的正中,是我们、二哥、三哥和大哥聚集最方便的地方。可大哥不知道,在这个年里,这个新生事物已经伤害了好几个人的感情了,比如三哥三嫂,比如大庆。三嫂根本没进超市,只冷冷地站在门口,大庆倒是进了,染着黄头发的侄媳满腔热情迎出来,一迭声地喊姑夫,他不能不进,但他并没像我希望的那样,把机器打开,录点什么。
二哥二嫂从胡同拐过来,离超市还有几米远就停下了。他们倒不一定对超市有意见,但跑到西部的儿子破坏了他们的心情。
我迎过去,只见二哥一张脸灰涂涂的,而二嫂,眼圈像挂了葡萄,乌紫乌紫。与我对视,泪水顿时盈满眼眶。
听说有摄像跟着,大哥从面包车上下来,俨然就是一个出访的国家元首了,只不过国家元首出访只带夫人,大哥出访还带了母亲。看见我和二哥二嫂,朝车上指着说:“妈九十岁了,难得回去一趟,让她回去看看。”初二回歇马山庄拜年,是三个哥哥搬到小镇一直都在奉行的礼数,看起来是一种礼数,实际卜是向村人展示申家风光。“文革”时,父亲、四叔、二大爷都在村里挨过整,在二哥看来,去拜他们等于忘了杀父之仇,可大哥绝不这么看,大哥认为,就因为当年挨过整,如今过得好了,才要送给他们看看,这是另一种复仇。实际上还是性格的差别,觉得过得好了是自己的事,是讲究实际;觉得过得好了必得送给别人看,是追求虚荣。二哥讲究实际,可多年来,他一直影子一样追随大哥呵护大哥,对大哥的想法从无二话。
最初,只三个哥哥,后来,又加入了我,再后来,又加入了三个嫂子。在大哥看来,要说申家风光,那么我肯定是这风光的一部分。当然,我积极参与不全为了大哥,而是为了自己,出生地的乡村常让我想念,最重要的是,在婆家呆着太没意思。这几年,大哥厂子越来越红火,大嫂加入了,见大嫂加入了,二嫂也不甘示弱,二嫂的厂子并不红火,连年亏损,但二嫂是孤儿,一小就没有爹妈,一个没有爹妈的人能出息成厂长夫人,自然要送给那些有爹妈的人看看。见二嫂加入,三嫂也加入了,三嫂没有厂子,也不是孤儿,但三嫂是城里下乡知青,十几年前还没搬出来时,三哥开大货车拉她一趟趟进城,进进出出穿些时髦衣服,曾是村里人最羡慕的人物。如今日子没落了,可越是没落了越不能让人看低,关键是,日子没落了,身材却反而好,她有比大嫂二嫂苗条一百倍的身材,即使没有时髦衣服让人羡慕还有腰条儿。所以,这看上去是向村人展示申家风光,实际上更是妯娌之间的一种较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