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敢想敢干不是胡思乱想。”不知怎么搞的,李守才那教训人的声调不知从哪儿飞来了,而且直往耳朵里钻。“老杨变成个幻想家了,想自个儿干……我连想都不敢想呢!”一下子连梁君那尖细的声音也向耳朵里钻了。“老戴,这个家伙是个棘手的活啊!”怎么,杨坚的声音也钻进来了?……
人家工程师,技术员,这样那样的专家……都这样想,这样看,可自己呢?他陷入了沉思中。
戴继宏出生在一个传统工人家里,他的祖父是上海的码头工人,在洋人的铁蹄和皮鞭下,过着牛马不如的搬运工生活,年纪轻轻的便压弯了腰,后来又得了气喘病。到戴继宏的父亲戴宏长大后,老头说什么也不让儿子再干码头工人了。老头说:“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再说,咱们也不能祖祖辈辈给洋人干活呀!要干,到咱们中国人自己办的工厂干。”因此,千方百计地把戴宏送进了一家中国资本家合股经办的“东方机器制造公司”,在铸工车间当了一名翻砂工。就在这厂里,戴宏和另一个年轻的翻砂工张自力认识了,不久,便成为生死之交。
戴宏生就一个倔强的性格,对任何事情都是宁折不弯、百折不回,就像一块合金钢。在手艺上更是出众,再困难的活儿,一到他手里就解决了,因此,车间的工友都很敬爱他,他对工友们更是没有说的,谁有困难找到他时,说什么也要帮助解决,他家里有一碗米,可以匀给别人半碗;身上有一块钱,可分给穷哥们儿五角。那时候,张自力家里人口多,父亲多病,挣的钱不够用,经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当戴宏知道这事后,硬是自己节省下来,把粮食送到张自力家里。张自力父亲死时,连个棺材也买不起,又是戴宏伙同几个工友卖卖当当,七拼八凑,帮助张自力埋葬了父亲,因此,张自力和其他工友,都把戴宏看成自己的亲哥哥。在好几次罢工斗争中,他被工人们选为自己的代表,在和资本家及国民党反动当局针锋相对的斗争中,他不怕敌人的威胁利诱,总是挺身而出。党的地下组织一直关心着他,经过培养教育,发展他入了党,从此,他就成为车间工人的领袖。不久,他介绍了张自力参加党的外围组织。
“八一三”上海沦陷后,戴宏和张自力留在上海,继续进行地下斗争。不久,党领导下的新四军,在大江南北活跃起来,为适应抗日战争的需要,党在上海建立了地下兵站,为新四军采购军事器材和用品,戴宏的家,成为一个重要的联络点,戴宏成为兵站的负责人之一。张自力和他的十九岁的长子张峻岩,是戴宏的可靠助手,他们在工友们的帮助和掩护下,把大量的军事器材购买到手并转运到根据地,狠狠地打击了日本强盗。但是,不幸的是,在一次转运一批数量较大的军火时,他们被敌人的巡逻队发觉了,戴宏和张峻岩双双牺牲在日本强盗的屠刀之下。
张自力曾不止一次地对戴继宏讲过他父亲和峻岩牺牲的经过。
原来当敌人发现他们时,戴宏和张峻岩完全可以设法跑脱的,但是他们舍不得那十几箱军用器材,那是解放区人民用血汗换来的,是党花了无数心血搞到手的,一旦运到战场,将会打死多少敌人,使多少中国人免遭敌人杀害,因此,他们要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它们。他们一共是四个人用三轮卡车运的,在敌人的追击下,他们情急智生,在一个弄堂拐弯处,把器材抛下来,由另外两个人转移,张峻岩开车引诱敌人逃向一个方向,戴宏扛一只空箱子逃向另一个方向,愚蠢的敌人,只顾追赶他们俩,于是,这些器材便得救了。张峻岩在跑了很长一段路程以后,连人带车都被敌人打伤了,他拼着最后一点余力,壮烈地把车子开进了黄浦江。戴宏则转弯抹角,跑跑站站,站站跑跑,最后在身负重伤后被敌人捉住,敌人对他严刑拷打,无所不用其极,但当这群强盗确知从这个共产党员身上什么也得不到之后,便把他枪杀了。
党的地下组织把这个沉痛的消息通知他们两家。正在病危中的戴宏妻子,在巨大的悲痛压力下也跟着死去,只留下一个七岁的孤儿,这就是今天的戴继宏。
从此,戴继宏就在张自力的抚养下生活了。张自力和他的妻子,对待老友的遗孤,比自己的亲儿子还亲,在缺吃少穿的情况下,张自力把戴继宏送入了学校念书,他要对得住死去的战友,也要对得住活着的孩子。
戴继宏的个性,从小便显得很倔强,他顽强地念书,每次考试都在前三名,他跟班上的穷孩子都能合得来,张自力间或给他几个零花钱,他都舍不得花,帮助比他更穷的孩子买纸笔,受到穷孩子们的拥戴,散了学,都来找戴继宏玩。有钱的孩子,买各种玩具向他们炫耀,但戴继宏却带着穷孩子们,用黏土捏成各种各样的小机器模型,与他们抗衡。
有钱的孩子们,看着那些小机器模型眼红了,伸手向戴继宏他们要,当然,戴继宏和他的小朋友,是不买这个账的。仗势欺人的少爷们,要不到手便动起武来,他们约定几个人,在一个小巷口把戴继宏围上了,并且向小继宏挥起了拳头。
继宏从小就是在风雨中长大的,身上没有一根软骨头,他哪里会忍让呀,于是便奋力还击。温室中的花草,哪能抵得过霜雪中的青松,几个少爷被继宏打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小继宏身上也被他们打伤几处,但回到家里却一声不吭,张大妈问到他时,只轻轻地说:“不小心走路跌的。”
继宏上到小学六年级上学期的时候,说什么也不愿继续读下去了。这个早熟的孩子,看到张自力那点少得可怜的工资,实在无法养活这四口之家,自己怎忍心再加重家庭的负担呢。
“张伯,让我做工去吧!”他向张自力请求道。
“不!你不能做工,还得上学。”张自力觉得让这十三岁的孩子去做工,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老战友,尽管当时十三岁当童工并不是稀罕的事。“要好好上学!不许胡想。”
“我不去!”继宏倔强地说。
“为什么?”
“就是不去!”
“不去不行!”张自力生气了,“不去上学,别回家里来!”他想吓唬他一下。
他不知道,小继宏是吓不住的,他真的不回家来了,一连几天不见影儿。
这下,可把张自力吓坏了,只得到处去找他。好容易才把他找到,原来他央求一位工人叔叔,把他介绍到一家小铁工厂当徒工去了。由于他个子很高,他说自己是十六岁了,老板相信了,也就收留了他。
当那个工人叔叔把继宏想做工的本意说出来后,张自力又疼又气。疼他这样小就体恤到自己的苦处,气他那样不听话。万般无奈,最后还是由张自力出面,辞了那家铁工厂,转到自己做工的工厂当翻砂工。看在自己身边,张自力比较放心。就这样,继宏成了张自力的徒弟。
这时,张自力已经入了党,领导厂里的工友们进行着地下斗争。戴继宏从小就得到党的阳光的抚育和革命斗争的锻炼。他成了老铸工的可靠助手,曾十分机智地躲过反动派军警特务的搜查,为张自力传送信件和宣传品;当张自力他们秘密集会时,他总是在门外放哨,常奋不顾身地想出各种办法迷惑前来侦察的特务,掩护了集会的同志,保证了组织的安全。有个解放区来的老党员,曾称戴继宏为工厂中的“红小鬼”,暗地里,同志们也就这么叫开了。
上海解放前夕的护厂斗争中,这个胆大机警的“红小鬼”,又干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受到了党组织的表扬:
那是在黎明前的一个夜晚,解放军已包围了大上海,人们已经听见前沿阵地的枪炮声,蒋匪帮像一群丧家犬似的惊慌失措。但是,在他们的主子美帝国主义的授意下,他们要在逃命之前,对一些工厂进行疯狂的抢掠和破坏。戴继宏他们工厂隔壁的另一家大机器厂,便是他们抢劫破坏的对象之一。强盗们拆卸了所有贵重的机器,用一只只大木箱装起来,放在十轮大卡车上,派重兵看守着,准备从海上运走。情势紧急极了,护厂的工人们抵抗不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时,枪炮声响得更急了,解放军冲锋的号声传过来了,敌人也更加慌张了,眼看着就要下命令将抢掠的机器运向码头,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有一个少年机灵地躲过敌人的监视,一头钻进大卡车下面,只见他手疾眼快,从身上掏出一把尖利的匕首,对着卡车轮胎猛烈地刺着,刺完这一辆,又爬过去刺另一辆,等他刺完的时候,敌人的集合号吹响了,这批亡命的强盗要开车逃走了。但是,当司机启开发动机的电门时,汽车却不再动弹了。司机们下来一看,每辆卡车的轮子都干瘪瘪地嵌在地上,任你怎么加大油门,也是无济于事,它们像一只只受了重伤的狗熊,匍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蒋匪军的指挥官暴跳如雷,不停地用手枪柄打人,嘴里不停地谩骂着。仍然伏在卡车下面的那个少年,却一动也不动,暗自高兴地笑着。
时间不待,敌人无可奈何地扔下车子,狼狈地逃去。
那个伏在汽车下面的少年,就是工人阶级的儿子戴继宏。
解放后的戴继宏真是如鱼得水呀!在政治运动中,他处处走在前边,生产上也干得更起劲了,不久,他成为厂里解放后发展的第一批青年团员中的一员。在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的时候,他又随着张自力支援了新厂的建设,在张自力的带领下,他铸出许多不同的机器部件,多少次被评为先进生产者。
和老戴宏一样,小继宏也对自己的阶级弟兄充满着深厚的感情。熟悉他的人,传说着他不少动人的事迹,谁家里有困难了,他总是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工资送去;某个同志安家了,他就带着一帮青年小伙,帮着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漂漂亮亮;哪个青工情绪不高了,他就找他去聊天,用自己亲身的经历,用自己的感受,帮助自己的阶级兄弟提高政治觉悟。
有一次,一个工人得了伤寒病,不久,他的爱人也传染上了,两人先后住了医院,家里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三岁。“怎么办?”组织上商议帮助解决的办法。
戴继宏挺身而出:“我上他家里住去!”
别人以为他开玩笑,说:“你怎么去?一个大小伙子,什么也不会弄。”
还有人说:“伤寒病会传染,弄不好便沾上的。”
可他说:“我身体棒,病菌不敢惹我!”又保证似的说:“孩子有什么难料理的,谁说男的就不会带孩子?我就会带!”
第二天,他不声不响地搬到那位同志家里去了。一个晚上,把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两个孩子带到工厂的浴室洗了澡,换了衣服;又用业余时间,替孩子做了两套玩具——泥捏的机器和纸糊的飞机。星期天,还把墙壁全部粉刷了一遍,用“六六六”粉彻底消了毒……等孩子的父母出院的时候,两个孩子直拉着他不让走,嚷着说:“我要戴叔叔住在咱家!”
由于他各方面表现都很好,群众中威信很高,很快便入了党。
戴继宏在业务上也很钻研,车间的老师傅,不管年纪大小,技术高低,他都虚心向人家学习,因此,他掌握了很多铸工方面的专长绝艺;同时,他还一直坚持上夜校,现在,中技快毕业了。因此,小刘经常开他的玩笑:“老戴也快成大知识分子了!”
戴继宏真正大显身手的,还是上半年铸造中型轧钢机机架的事。
那时,厂里基建、安装正在紧张进行中,生产上还顾不上,但就在这时,上级派来一项任务,制造一台中型轧钢机。主机架的任务落在他们工段的身上。开头,车间技术副主任李守才也不大想接,认为型砂不好解决,主要是强度不够,戴继宏却竭力鼓动工段长张自力,要他主动把任务接受下来,并保证提前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