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才带着心满意足的心情向车间办公室走去。走在路上脚步迈得很快,他觉得今天宇宙显得格外开阔,阳光显得特别灿烂,万物含笑,路两旁的小白杨也笔挺地站在那儿向他致敬,他的心胸也随之豁然开阔了,好像一下子能拥抱整个世界。
原来他今天得到了一个重大的喜讯,他所主编的那篇关于中型轧钢机机架的技术总结,出版社已决定出版,估计很快便可以与读者见面。
还有比这事更使他高兴的吗?一个带有独创性的技术总结,将要变成书本,流传在千千万万工程师、专家、技术员的手中,成为他们珍贵的参考资料。甚至在国外,也可能翻译介绍,知道中国有个铸造专家李守才,在铸造技术上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多少年的理想啊,今天实现了。想起这五十年所走过的坎坷不平的道路,达到了今天这样的成就,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啊!
李守才出生于河北省的一个所谓“书香门第”,他的祖父曾经做过清朝的进士,想当年也是煊赫一时,但到了他的父亲时,却江河日下了。父亲读了一辈子书,连一个“红顶子”也没得到,靠了祖父产业,株守度日,郁郁不得志,到了晚年,因坐吃山空,竟不得不投靠一个姓梁的远亲,在他所经办的机器制造公司当一名职员。这个远亲,就是技术员梁君的祖父。
李守才在读高中以前那一阶段,还是比较容易度过的,但上到大学时,却十分艰难了,因为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除了养家糊口外,简直无法支付那高昂的学费,大学一年级,便把母亲陪嫁时的首饰都卖光了,念到二年级时,不得不在晚上去做家庭教师,三四年级时,梁家亲戚突然发了“善心”,对李守才给予支援,不过事先暗示:毕业后要无偿地在本公司服务若干年。
李守才真算得上苦读寒窗。在父亲给他的“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攻科技书”的座右铭下,他对当时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是不加过问的,成天埋头在图书馆里。因此,他的功课学得很好,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毕业时,竟然侥幸地考取国民党反动政府的公费留美生。
在一些同学的眼睛里,李守才真是“幸运儿”,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留学,是他们所向往的事,李守才自然也不例外。他羡慕美国的所谓“民主”、“自由”、“物质文明”和发达的科学技术。跟不少思想单纯的爱国青年一样,他怀着“工业救国”的理想,想到美国去学一套治国安邦的本领。
到了美国后,却令他大失所望,在这个标榜民主自由的国家里,却处处可见人与人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的不平等现象( 李守才不知道这是阶级压迫 )。特别使他不能容忍的,是美国人对中国留学生的歧视,这种歧视,也曾经直接加到他身上。有一次,他遇到个难解决的技术理论问题,去请教一个美国教授,那教授竟当着他的面,用鄙夷的声调说:
“这个问题,不是你们中国学生所能弄得清楚的,我们美国人研究了很长时间,才刚摸到一点门……”
听了这番话,血气方刚的李守才真是气极了,随口便说道:
“亲爱的教授先生,也许你自己对这个问题还没弄懂吧,因此你没法告诉我。等着吧,再过三个月,我来讲给你听!”
那美国教授耸了耸肩头,轻蔑地一笑,算作对他的回答。
可是,不到三个月时间,李守才果然把那个问题全部搞清楚了,并且以此为题,在这个国家比较有名的科技刊物上,发表了论文。当时,不少中国留学生向他伸出大拇指,说他替中国人争了口气。也是留美学生的梁君的父亲,还向不少人夸耀说:“我爸爸早就看出他是个人材,才在他身上下了本钱的。”
他留学期满时,正是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当时,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有人劝他:“留在美国吧!这里工作条件好,能够继续深造,在科学上搞点名堂出来,回国后也能站得住脚。”他一想,这话有理,就留下来吧!美国的“物质文明”毕竟是他所欣赏的,发达的科学技术毕竟是他所向往的。
但也有人说:“中国虽然贫弱,总是自己的祖国,在外国学到一点本事,应该贡献出来才对!何况,现在日本投降了,国家定要振兴实业,发展科学技术,不怕无用武之地。”这话说得也对,自己不是有个“工业救国”的理想吗?现在不正是大显身手的时机?
正好,先他一年毕业回国的梁君的父亲,给他来信了,信上说,他经营的一家机器制造厂正需要人,特聘请他回去当工程师。
这封信提醒他想起过去那不成文的协议,老梁家帮助自己上大学,不早就有这番意思了吗?毕业后一定得上他们家的工厂做几年。现在留学期满了,不回去岂不成“忘恩负义”的人了?于是,他决定回国。
回国后,就在梁家的机器制造厂当上了工程师。
但,这仅仅是一个修修配配的工厂,没有自己的成套生产机器的能力,他所学的东西,当然也很少能用得上。这且不说,日本投降后,美帝国主义取而代之,大量的美国货充斥市场,加上官僚资本家的倾轧、排挤,使这个工厂简直在风雨中飘摇。老梁家为了保住利润,采取了恶毒的措施,大量裁减职工,减少工资,继续榨取职工血汗来维持他们的既得利益。
李守才开始为自己的饭碗担心了,因为有不少像他一样回国的留学生,失业已不是个别现象。有一个在美国的同学,竟在走投无路的境遇下投了黄浦江,这事给李守才的刺激很深。幸亏梁家亲戚还给他留点情面,只把工资减了减,没有裁他。梁君的父亲对他说:“老李,无论怎样,我不能让你丢掉饭碗,只要我这个厂在,就有你老李的饭吃。我们既是亲戚又是同学,我的心意你该是懂得的。”话说得非常好听。
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呀!物价飞涨像天文数字一样惊人,为了吃饱饭,他不得不变卖衣物,从美国带回来的几本他视为珍宝的科技书,最后也只得忍痛割爱。那时,他还时时刻刻祈祷:工厂千万别关门,千万别赔本太多,千万别再裁人,工资千万别再减……什么理想、壮志、“工业救国”等等,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变成个谨小慎微、胆小怕事、优柔寡断的人了。总是担心这,害怕那,连妻子也说他:“守才,你变了……”“在这样的社会里,我怎能不变啊?……”他只能感慨万端地说。
不幸的事接着发生了。妻子突然患了一种不知名的急性病,由于无钱求医,得病不到三天便溘然长逝,给他留下一个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菲菲。
就在这时,中国经历着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认贼作父、罪恶滔天的卖国大盗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被强大的人民解放军的铁拳打得稀烂,李守才又面临着一个新的抉择。
在解放军大军压境的时候,受了国民党反动派恶毒谣言影响的少数天津资本家,有点惶惶然了。有的想把工厂迁走,有的想去港澳,有的想去外国。在香港有个小分厂的梁家,想把工厂迁到香港去,就在兵临城下的一天晚上,梁君的父亲拜访他来了,告诉他把工厂迁香港的打算,他说:“我的老朋友,我们是莫逆之交,你又是工厂的台柱,我离不开你,工厂也离不开你,我们可以说是相依为命。跟工厂一块迁走吧!……”
突如其来的事情,把李守才惊呆了。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要离开天津去香港逃亡?一刹那,他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些流落在天津、上海街头的俄国人,他们大都是俄国十月革命后逃亡出来的资本家和富农、贵族,人们称他们为“白俄”。几十年了,他们坐吃山空,把从家中带来的财产耗尽了,有的为了糊口,开了一些不干不净的店铺;有的沦为乞丐、小偷儿,为人们所不齿。他现在逃到香港,安知不会落一个与“白俄”相同的命运?谁敢保险他的这位老同学,在工厂办不下去的时候,还会给他留碗剩饭?那时,他不就成了流落异域他乡的“白华”了吗?想到这里,他真有点不寒而栗了!这非同儿戏啊!当即,他委婉地向他的老同学说:“让我考虑考虑,这不是件小事,得好好想想,才能决定。”
“你得快点拿定主意,晚了可就来不及了!听他们说,共产党太可怕了,共产共妻,还闹什么阶级斗争,对你我这些办厂的人,可不会客气的。”梁君的父亲,最后危言耸听地传述着他听来的一些谣言,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把李守才也拉进“办厂的人”的圈子里。说后,就匆忙告辞,安排他的迁厂工作去了。
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解放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歼天津国民党守敌,活捉匪首陈长捷,解放了天津。梁家的工厂也没来得及迁走,他的老同学也只得留下来。
共产党治理天津了。在人民政府和工人群众的支持下,梁家这座机器厂的生产,当时不但得到了保护,而且还迅速恢复和发展了。李守才仍旧当他的工程师。由于他在政治上还能拥护党的政策,靠拢军代表,因此也受到应有的重视,市里政治协商会议开会时,请他列席,他的心情比过去舒畅多了。
使他满意的是,不久以后,他被调到祖国新的工业基地,参加了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它们是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国家的重点工程,这是他在外国留学期间就向往的岗位。在这里,他所学到的技术有了用武之地,尽管他还胆小怕事,谨小慎微,崇拜外国的科学技术,迷信洋教条,但在党的领导和工人群众的帮助下,经他的手,毕竟还是造出了不少新型部件,因此,他的威望和地位也得到提高。前年,调来北方机器厂后,又任命他当了铸钢车间的技术副主任,主管这样一个关键车间的业务工作。
使他威望进一步提高的,还是由于中型机架的铸造成功。最初接受这项任务时,他的信心很不足,思想也动摇不定,又是由于党的帮助,张自力、戴继宏等工人的努力和支持,使他还是投入工作中去了。结果,这项任务完成得很好,受到了中央业务部门的表扬。
不过当李守才总结那中型机架的铸造经验时,他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喜的是,在自己主持下,这项设备干出来了,质量很好,经过这场风险,自己的腰板练得更硬了;惧的是,万一中间出了什么漏洞,出了问题,任务完不成,他这半世英名,岂不抛于一旦了?内心深处,他是惧多于喜的,他向别人说:“完成这个任务,我要褪几层皮,寿命至少减去十年。以后可不能在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再去冒这种风险了。”梁君更是趁机向他说:“李工程师,你现在功也有了,名也有了,所谓功成名就了;以后,做什么事情可得更加谨慎啦!人的生活道路就像登高一样,登到一定高度,就要适可而止,否则,再向高处爬,头脑就会发昏,一发昏可就容易跌跟斗,登得越高,跌得越厉害!”
李守才当然懂得梁君的意思,他想:这个年轻人跟他父亲一样,还很有一套处世哲学哩!他说的话有道理,值得参考。不过,李守才也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不直接表示赞同这种意见,他巧妙地说:“不能这么说,老梁,还应该从工作出发,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能干则干,不能干则不干。总之,从工作出发,对工作负责。”
梁君当然更不能反对这种说法,不过,他心想:“别用那一套骗我。”可是口里却深表赞成:“那当然,我也是这个意思,干工作也跟登高一样。”
李守才当然不去与他多辩,他心里明白就行了。
谁知,生活往往不能按照个人的意愿来安排,突然又来了这么一个任务:制造大型轧钢机。关键性的一步,又在他们的车间,看来无法“适可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