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杰起身,束了束浴衣,化装成服务员的梁子随手掖在他腰间一把七九式手枪。
贵宾室里空无一人,他按图索骥找到号码,开启衣柜,里边竟然是空的,并没有他希冀的物品。他觉得受了骗,用手一摸,发现板壁上放着一张照片,他急忙抽出来看,竟然吓了一跳。
照片中是一幅宫女上半截身子的壁画,宫女手托翡翠玉如意,张着盈盈笑口,着孔雀蓝低胸露乳的服饰,一看便知是被盗的十五幅壁画中的一幅。再仔细看,壁画右侧的切割线处,隐约连接着一角绛红色裙摆,这正是号称“东方维纳斯”的宫女身后编号为第七位的被盗赃物!
他未露声色地翻过照片,只见上边写着一行字:若是识货,白云塔下见,只准你一人。
虽未谋面,对手的老辣刁钻他已领略,这小子今夜是在玩戏法儿,每次只露出一角,引着你跟他走。
白云塔就像一把利剑直刺苍穹,近处,公园的围墙蛇一样地蜿蜒,靠墙边黑黝黝的地方,一辆轿车正蹲伏在那里,听见这边的车响,对方的车灯闪了两下,活像两只怪兽的眼。
车头相向,两个人同时下车,一样都穿着风衣,不同的是,对方戴着墨镜,个子比自己健壮,一时看不清面目。
那人打开车内灯,示意就自己一个人,同时招手让英杰过来,并随手打开了后备厢盖。英杰快步走过去,和车尾保持着一定距离,那人打亮手电,在强烈的光束下,只见后备厢内放着一个箱子,被绳子牢牢捆扎着。那人后退一步,从背后抽出一把日本长刃刀,挥手一挑,捆扎的绳子齐刷刷断开,再一挑,木箱盖子被打开,随着对方手电筒的灯光,英杰看清楚了,果然是那幅宫女怀抱如意图,但却比照片上的那一幅要小,色彩也没有那幅斑斓。
“什么价?”英杰问道。
“你给个价。”对方压低嗓门,声音有些变形。
“卖主是谁?”英杰上前了一步。
“这你不需要知道。”对方仰起脑袋,有几分不可一世。
“我怎么知道是真货?”曾英杰强按住火气,为的是分辨对方的口音,他不明白这小子为什么说话总是含混不清。
“老子从来不玩儿假货。”那人不耐烦地跷起了拇指朝着自己的下巴。英杰此时已走至有效距离,趁对方收回手指的一刹那,他的拳头已到了对方的面门,几乎同时,右脚飞起踢掉了那人手中的长刀,那把刀在空中画了个弧形,插在了车边的路基上。说时迟,那时快,英杰的又一拳已击向对方的鼻根,那人向后仰身的时候,肚子又让了出来,被英杰一个提胯,顶在裆下,对方刚一含胸,背后颈部又挨了一个切掌,登时滚落在路边,这一手是英杰的拿手好戏,叫老三招,封面、顶裆、劈颈,对方马上会像一堆烂泥一样束手就擒。
“睁开狗眼,让老子看看,你究竟是谁?”就在英杰躬身去抓倒地的猎物时,孰不知对方是佯败,就在滚落倒地的一刹那,他用一只脚朝着英杰的腿一个倒钩,两人同时翻滚到路基边上去了。
暗夜中一场恶斗,双方的力量和速度棋鼓相当,眼睁睁看着两人你撕我拽,谁也占不了上风。搏斗中的英杰竟被搞得气喘吁吁起来,若在平日,只要听了英杰二字,犯罪嫌疑人马上会下跪服输,可今天的这个家伙,还真有点功夫,有几次差点把自己压在身下。他此时真恨自己的疏懒,四年前那场和文物贩子的生死激战中,他从楼上跳下摔伤了腰,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母亲每天大鱼大肉地煲汤,从那以后身上就只长赘肉,一发不可收拾。
可英杰毕竟是英杰,他借对方抓住自己手腕的一刹那,猛然一个金丝缠腕,叼住了对方一条臂膀,随着咔吧一声响,那人的肩部已经脱了臼。原来是英杰怕对方翻身,把整个躯体像门板一样砸了上去,那人嚎叫一声,墨镜也一下子飞弹出去,甩在了路基上。
“我操你个姥姥曾大毛,你往死里整啊!”
英杰听身下这人的骂声换了腔调,倒吃了一惊:“大毛”是他的乳名,很少有人知道。凑着打亮的灯光,他抹去那人脸上的泥土,一下子看准了那人的脸,竟然使他大吃了一惊。
就在这一瞬间,倒给对方造成了一个空隙,那人一个就地翻滚,挣脱了英杰,而后飞身跃上了路基,狂奔起来。
迎面就是英杰那台停靠在路边的巡洋舰,黑影眼看就要冲到车边,猛然感到脚下被迎面而来的东西绊了一下,失去重心的身体被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前趴。还没等他愣过神来,就觉得背部一阵酸麻,有人十分利索地给他铐了个“苏秦背剑”。衣领子也被颈后的手拎起来,几乎没让他背过气去。
“何雨,快把人放开,你看看他是谁?”
一直埋伏在车边接应、关键时伸出扫堂腿的何雨听见英杰的喊声,愣了一下神,把那人拽到了车灯前。雪亮的灯光下,对方的五官轮廓显得格外鲜明。
“怎么会是你?!”
何雨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前男友,四年前被警队开除的那个败类黄河平。足足有一两分钟,她怔在那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搞蒙了。
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曾被自己爱过、恨过,又思念牵挂过的人,如今突然成了迎面奔逃的涉案人,而且又撞在了自己的手上。在这一瞬间,对方也认出了自己,因此未做任何反抗,两人一时四目相视。
大凡热恋过的男女之间,不用说话,单凭一个眼神,就可以窥见对方的内心。可何雨此时看到的这双眼睛,却显得既熟悉又陌生,那种不期而遇的欣喜转瞬即逝,代之而来的是一脸的无辜和玩世不恭。
在押解黄河平回来的路上,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静得何雨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闭上了眼睛,竭力在梳理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准备应对即将开始的审讯。但她很快觉得自己是徒劳的,因为从感情上说,她从未试图把他当成过叛徒和逃兵。自从那次失手打了他,她一直陷在深深的愧疚中,想找他道歉和解释。可遗憾的是对方一直不给她这个机会:打电话成了空号,找到住处人已经搬走,试着投信杳无回音,仿佛这个人已被这座城市所吞噬,没有了任何踪迹。有几次,她在街上的人流中蓦然看见过他的身影,可倏忽之间又不见了,她只好归咎于是自己的幻觉。时间长了,这种牵肠挂肚的思念变成了抱怨,又由抱怨变得心灰意冷。因为对方的有意回避,说明仍在记恨着自己,修复情感裂痕的可能也变得日渐渺茫。后来,从梁子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她才隐隐得知他下了海,靠倒文物为生,像影子一样在文物行中飘忽不定。
如今,他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而且撞在了自己的手中,成了被审讯的对象。
“说吧,不用我交代政策吧。”英杰额头上碰掉了块皮,一脸的怒气。
“如今市场经济除了黑枪毒品,啥都可以买卖,我凭一双手混饭吃,良民一个,你叫我交代什么?”黄河平虽然上着背铐,还是把二郎腿跷了起来,轻轻晃动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为啥造谣说咱俩是哥们儿?”英杰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好使呗,一听说你的大名,道上土的洋的、腿长腿短的都慌着跟我做生意,这叫资源合理利用,你难道能否认咱们曾经是哥们儿吗?只不过我现在没你混得这么好而已。”黄河平说着,悻悻然斜睨了一眼何雨,由于手铐勒在肉里,痛得他汗珠直冒。
“黄河平,真没想到这大名鼎鼎的‘一把摸’就是你,这次可摸到火炭儿上了吧,你难道不知道全市警察白天黑夜在忙什么吗?”
“我没那么高的觉悟,更不归你英杰管,可我要说明:在没有证据证明我有罪之前,你们这样对待我是变相的逼供,我有权以非法拘禁罪控告你们!”
由于胳膊脱了臼,黄河平有意把背铐晃得出声,而后斜躺在椅子上。
何雨内心一阵抽动,她竭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然后停下笔,小声向英杰嘀咕了几句,英杰白了她一眼,没想到黄河平在一旁却搭了话。
“何警官,没事儿,这点儿苦还挺得住,能落在你们二位手里,我也是荣幸之至呀。”
看着黄河平仍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何雨觉得自己必须说话了。作为警察,她不能儿女情长,特别是由于英杰对自己明显责备的态度。可是话到嘴边儿,不知怎么就变了味儿。
“黄河平,你不要忘了,你也当过警察,应该主动配合我们才是,不管事大事小,要紧的是你的态度呀,你可不能……”
英杰一扬手,把何雨软不邋遢的话拦了回去:“你不要跟他啰嗦,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别的可以不懂,这‘熬鹰’总该知道吧?”
何雨愣了,她怎么不晓得这“熬鹰”呢。这还是她跟着黄河平当徒弟时领略的一手审讯术,是借用驯鹰的招数,采取连续突审之术,瓦解狡猾罪犯的意志。可今天英杰偏要用这种办法来对付黄河平,她觉得很不是个滋味,也充满了担忧。
英杰因为对方的冒名顶替挨过老爷子的一番剋,在刚才那场打斗中又没有占了多少上风,必然要出这口恶气。单看今天这阵势,就够黄河平喝一壶的:室内门窗紧闭,几百瓦的灯泡头顶照着,别的侦察员一个都不在,特别是铐子是自己发狠劲儿扣上去的,这会儿见黄河平头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她真怕僵下去会出什么大事。凭女性的直觉,黄河平这种死磕硬扛八成是因为自己在场的缘故。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先把对方的械具打开。何雨想着,灵机一动,有了个主意。她刚要说什么,却见英杰在笔录纸上匆匆写了几个字,推了过来。
速去鉴定赃物,这里我来对付。
何雨明白,这是英杰有意支开自己,要单独教练对方的信号,孰不知这也正中了何雨的下怀:在缉私队,黄河平和梁子的关系最好,她本想借故出去喊梁子来参加审讯,以免黄河平的皮肉之苦,不想英杰反倒给了她一个天赐良机。
何雨站起身,拿起桌上缴获的壁画,犹豫着走到门口,又十分不放心,回头望了一眼黄河平。对方闭上了眼,像是睡着了,可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冷笑。她瞥瞥英杰,只见对方向自己做了一个十分坚决的手势,这才轻轻掩上了门,走出屋外。
室外拐角处,何雨停下来,利用墙壁的遮挡向窗内观望。这一看倒使她大吃一惊。原来,随着她的离开,室内的气氛急转直下:英杰从审讯桌边几步走向黄河平,三下五除二打开手铐,十分熟练地帮助对方揉搓臂膀,舒解着血脉,而后从烟盒里弹出一颗烟,还把打火机递了上去。
何雨不禁迷惑起来,几步走到了窗下,伏在窗台处向室内偷看,聚神敛气听他们说些什么。
“既然咱俩是哥们儿,那你就说说这张壁画的来历吧。”英杰也吸着了烟,两柱淡蓝色的烟雾在两个人的头顶升腾,逐渐汇成了一体,“你当然明白,这对你我都很重要。”
“说实在话,我倒真想帮你的忙。”黄河平又喷出了一口烟,很快吐了烟蒂,“只可惜这是我转了三道手收上来的,做活儿的人我不清楚,不过,看在过去的交情上,我可以帮你摸摸。”
“少给我玩里格愣,老实说,你是不是参与了这起案件……”曾英杰紧逼一句,目不转睛盯住对方。何雨知道,这是被曾英杰自称为的“捷尔任斯基的眼睛”,此招曾在贼的面前屡试不爽。足有一两分钟,黄河平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镇墓兽,亏你这么看得起我,我还不至于像你想象的那么蠢吧,干了这么多年警察,啥事能干啥事不能干我门儿清得很。我现在不缺钱,犯不着为这事惹上一身腥。”说着,他勾勾食指,又要烟抽。
这次,英杰把满包烟连同打火机都扔给了对方。
此时,见两人一问一答,气氛大为缓和,何雨便放下了一颗悬起的心,蹑手蹑脚离开了窗台,向实验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