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的晚秋天朗气清,随着带寒意的凉风掠过,黄叶飘飞,又很快坠落。这是古城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喧嚣一时的壁画案终于有了结果。由于国宝失而复得,彭彪对作案过程供认不讳,所以尽管跑了一名作案人,却无伤大雅。公众舆论日渐平息,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此相反,案件的审理却像不断提速的列车,在加速运转。
由于盗案发生之初,国内外舆论哗然,一家主流媒体就此还专发了一篇内参。于是上级领导便层层批示下来,要求加大文物管理防范的力度,并通过这起典型案件,从严惩处,以儆效尤。这种巨大压力按分管之责,自然落在了副市长荆家农的头上。如今案子告破,无形的压力减去大半,但仍留有一个巨大缺憾,就是主要犯罪嫌疑人金妙计仍未归案。几个月过去了,眼看彭彪羁押期限已到,可小老汉却像蒸发了似的无影无踪,案件接不了,蒙在梁州城的阴影仍在。荆家农为此内心焦急。这天在组织公安局、文物局和博物馆召开的被盗壁画移交会上,和市政法委赵书记坐在了一起,专门议起此事。赵书记告诉他,这起案子已由政法委做了一次协调,请公安局长、检察长、法院院长开会研究,根据法律规定,在证据确凿的前提下,可对本案先行抓获的彭彪进行审理,以避免超期羁押。以后待金妙计抓获后,再根据两人在全案中所负罪责分别判处。这样办理,并不影响案件的质量。荆家农听了赵书记的这番介绍,才转忧为喜。
这天上午,壁画被盗案在梁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审判大厅内人满为患,门外高高的台阶上都挤站着黑压压的人群。法庭只好在庭外的大院安装了闭路电视,搞实况转播。何雨此时匆匆穿过人群,走进法庭,她今天作为支持公诉的物证鉴定人,将要出庭作证。
法庭程序进行得平淡如水,年轻的公诉人照本宣科地宣读着罪状,提供出大量有关彭彪、金妙计犯罪的证词和物证。审判台大屏幕上,不断叠映出他们凿挖消防通道遗留的足迹,作案用的短锹等作案证据,最后,展示了被缴获的十五幅壁画照片。每闪出一幅壁画,公诉人都要宣读省级文物鉴定专家确定的文物等级,话未落音,立即会引起一阵旁听席上的唏嘘声。十五块壁画被拼接成五幅人物,有三幅属于一级文物,其中从澳门追回的持扇宫女图被定为国宝级。一饱眼福的人们除了啧啧称奇外,一齐把目光投向可憎的被告彭彪,并且根据自己有限的法律知识早早替审判长做出了结论:如此胆大妄为之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西安的农民因为偷了将军俑头,就被敲了脑袋,彭彪岂能便宜了?连同那漏网的小老汉,都活该杀无赦、斩立决。这些议论就像谜语的谜底提前揭开,使以后的诉讼程序变得更加乏味起来。
身着黑色法袍的审判长端坐在高高的审判席上,他身后是庄严的国徽,台下的彭彪在被告席上神情沮丧,木偶似的一问一答,与公诉词完全吻合,场内的气氛已经完全松弛下来。如果不是公诉人对面坐着本市著名的方律师,本案的审判将无任何悬念了。
方律师一头银发,一身红色的律师服衬出矍铄和自信。此时他下颏微微仰起,紧盯着公诉人。何雨知道,他是黄河大学法律系的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家特殊津贴,民主派人士。她一时闹不清楚,如此极负盛名的律师为何偏为这个盗墓贼辩护。
“审判长,关于被告的盗窃国家文物罪的事实已经构成,毋庸赘言。”他立起身,环视审判庭内,“辩护人想提示法庭注意的是,被告在诉讼过程中的程序是否合法,因为这直接关乎案件的真实性,关系到被告犯罪危害的程度和量刑的轻重。”
庭下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审判长要求肃静。
“根据《刑诉法》一百六十二条的规定精神,被告人应当看到被认定为罪证的实物,可令人费解的是,侦办人员并没有让被告观看被盗实物,仅仅指认了照片。今天的法庭上我还注意到,公诉人所提供的罪证,仍然是由博物馆提供的照片,这是违反法律关于举证的规定要素,对此我提出质疑。”
议论之声再起,人们并不支持方律师,认为他吹毛求疵,强词夺理。
这时,公诉人站了起来:“壁画是千年瑰宝,从保护文物角度没有必要再予出示;况且,对原始证物已由资深的考古专家进行了鉴定,我认为提供证据是确凿的,也是合乎程序的。如果辩护人认为照片有问题,除非能提供证据证明此案根本没有发生,被告的供述纯系子虚乌有。”
台下一片哄笑,连何雨也为公诉人的尖刻辛辣不住地点头。她意外发现,听众席上坐着那天晚上在夜市中见到的凌清扬,紧挨着她的是彭彪的爱人白舒娜。
“程序正义,罪行法定。”方律师洪亮的声音压住了台下的声浪,“我丝毫不否认被告犯罪的既遂和故意,我要求公诉方证实的是,这起盗窃案被盗的物品是否真实——是案前的原始文物,还是案后的替代品,这对确定本案的性质至关重要。”
这句话连何雨听了都感到颇为牵强,十五块壁画追回后,是她配合三位省内的考古专家进行的分析鉴定,从壁画的绘画技法到表层的附着物,都与库房中所留壁画毫无区别,就连切割的断缘也严丝合缝。用放大镜观察,板壁连接处的草屑也完全交叉相连!为防止肉眼观察的失误,他们还使用了最为可靠的碳十四检测技术,使用这种分子化学衰变原理鉴定物品的存留期,一万年的误差也不会超过一百年。
何雨立即宣读了专家组的上述结论,她的声音中透着对律师的不满,满想着对方偃旗息鼓,但情况却恰恰相反。
“请问,你们一共使用了几种检测方法?”
“碳十四是目前国内普遍采用的最权威的检测方法。”
“我再请问,你是否综合使用了另外几种检测方法,比如热释气法、气象光谱法、考古分子学和穆斯包尔效应?”
律师果然厉害,看来他完全是有备而来。看何雨出现了片刻的犹豫,他马上又接口道:“科学的鉴定方法,应当是多种检测手段的综合印证,单一使用碳十四,你能担保不会出错吗?”
这时,是老辣的审判长为何雨解了围,他举手制止了方律师。
“辩护人注意,关于文物的鉴定,法庭会予以甄别。如果没有新的证据能够否定壁画的真实性,由侦查部门提供的照片有效,公诉方所说成立。”
“我提请法庭注意的,正是本案的真实性。”方律师没有丝毫的退让,一字一顿,神情反而愈加庄重,“作为被告律师,这也是我分内之责。现在,我的委托人还有话要讲。”
律师坐下去。何雨注意到,被告席上那个曾痛哭流涕交代罪行的家伙,这会儿突然变了一副嘴脸。
“这照片上的文物是假的!”彭彪一反常态,突然喊了起来,由于用力过大,麦克风竟发出了刺耳的鸣叫声。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些是假的?!”公诉人的问话有些怒气冲冲,因为对方在检察机关,也分明做了认罪的交代,这一会儿却当庭翻供。
“从一开始我看到的就是文物照片,你们为啥不叫我看被盗的文物?”彭彪反问道,他涨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直暴,扎了个鱼死网破的架势。这是何雨始料不及的。
“这么说你过去的供词全是伪证了?”公诉人质问,声音中含着难以抗拒的威严。
“我犯的事儿我认账,可自打小老汉把壁画弄到手,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些东西,我认为照片上的东西是假的。”
法庭内掀起了一阵声浪,听众认为这彭彪活脱脱就是一个无赖。
审判长敲响了法槌,严肃问道:
“被告彭彪,你怎么能证明照片上的文物是假的呢?”
“法官大人,你不了解梁州文物道上的规矩,盗出来的东西是真的,可卖到外边的东西可保不齐是真的。这出土的货十有八九是复制品,真货还窝在家里。你可以到造假一条街去看看,什么假造不出来?那是专门骗老毛子的,行话叫‘借鸡生蛋’,真货一下子就出手,那是傻屌才干的事儿。”
彭彪这句粗话顿时引起了一阵哄笑,继而激起的是一片轩然的声浪,嗡嗡的议论声像一阵湍急的浪涛冲击着法官席。审判长岿然未动,再次击响了法槌。
“被告彭彪,上述供词你为什么没有向侦查、检察机关交代?”
“审判长,我犯法的事儿可都交代清楚了,丁是丁,卯是卯。库房二道门的钥匙是我复制的,井里的洞是我帮小老汉挖的,我可没有下手偷盗。论犯罪小老汉是主谋,东西偷出来我连毛都没见,现如今人家偷驴,我拔橛子,我觉得冤枉,越想越觉得是小老汉做了套,骗我往火坑里跳,末了叫我一个人顶罪。我希望审判长,您是位青天大老爷,会还我一个公道。该我的罪,枪毙我都干;不是我的错,不能硬栽到我身上。”
法庭上的风向渐变,老练的方律师那边又请示发言,被审判长批准。
“我请求法庭对所盗物品进行重新甄别,以甄别此罪与彼罪、罪轻与罪重的区别,做到不枉不纵,对被告彭彪客观定罪,体现法律公正。”
审判长没有回答,锤起锤落,宣布休庭再审。
何雨低头从议论纷纷的法庭出来,身子好像悬在半空似的没了底气。方律师的那些话像刀子一样剜在心上,使她坐立不安。虽然法庭休庭,为公诉方解了暂时之危,但很快会要求检察机关重新调查,公安局也必须补充作出物证鉴定。如果专家组的结论有误,全案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全盘推倒,到那个时候可就完全被动了。难道,这到手的壁画真能有假,这碳十四的检测还会出现纰漏?想到这里,她给英杰挂了个电话,对方手机关机,大概正在市里汇报案件的侦破过程。心急火燎之际,她突然想到几天前黄河平的那句话:“科学仪器不会出错,可是用机器的人却可能出错。”莫非他真有先见之明?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还要引火烧身,把一块仿品提供出来?所有这些,都需要再次找他当面问个究竟。
没有片刻的停顿,她骑车来到文物一条街,可博雅斋店门紧锁。她拨通了黄河平的手机,半天无人应答,好不容易接通了,黄河平用一种懒洋洋的声音做了回答,说奉了曾队长的令,晚上九点的火车要出发去一趟南方。何雨急了,不由分说,约他八点钟见一面。黄河平那边犹豫片刻,总算答应了,说地点定在老地方。
老地方,何雨心中猛地一跳。她明白黄河平指的老地方,就是在大雨中两人相吻定情的三孔桥处。那是文物一条街西北方向天波湖畔的一座小桥。天波湖是许多年前黄水退去后给梁州城留下的最大的一处湖泊。两岸杨柳依依,倒映出周围古殿飞檐的婆娑侧影,素有小西湖之称,也是当年何雨跟着黄河平经常晨练跑步的地方。
整个下午,何雨把自己关在化验室里,又重新对缴获的壁画进行了检测,的确发现了新的疑点。她心里更加不安,便一个劲儿地看表。就在快要下班的时候,英杰从市里回来了,而且一脸的春风得意。看来,上午审判的失利他并不知道,下了车就招呼何雨去吃饭,声称自己要兑现诺言,为庆祝破案犒赏她,而且还要去霏霏餐厅吃法式西餐。
何雨犯了难,因为和黄河平相约在先。可想到必须把法庭上的变故和发现的疑点告诉英杰,便决定先和英杰吃饭,再赶到三孔桥。从时间上看,这样安排也完全来得及。因此,她便让英杰先去定位置点菜,自己有意停留了一下,换了件几年前爱穿的束口红夹克,又拿了一件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