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雨近乎执拗的坚持下,英杰意识到这粒稻籽儿事关重大。次日一大早便让梁子跟上何雨,带着那粒该死的稻谷,赶到市农科所进行鉴定。
梁子在前驾车,何雨再度打开装着粉衣宫女壁画的盒子。只见壁画表面的白灰晦暗陈旧,壁画背后便是由细麦草和黏土搅拌的灰泥。昨天晚上,英杰曾特意将墓葬墙壁上提取的残土与壁画衬泥相比对,化验结果也完全一致。如果不是这粒稻子像钉子一下嵌在这壁板的灰泥中,何雨真不想再费这个神思,因为这意味着缉私队从一开始就误入歧途,办了一个天大的错案。
农科所设在郊区马市街的二层小楼上,何雨有位早年的同学在这里当良种培育员。她听了何雨的要求,二话没说,就把那粒稻籽儿拿去化验,很快出了结果。
“这是一粒当年登场的新谷,而且是当代‘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近年研制的P88S/0293稻种。”这位女同学兴奋地介绍,“这种稻子在海南首种成功,充分显示出优良性和丰产性,亩产在八百公斤左右呢。”
何雨听了,心马上抽紧了,只听对方继续帮助分析:“这片稻子没施化肥,用的是一种家禽肥料,因此米质饱满,色调发青、透明,属上等米,很可能是农户留作种子或自己食用的。根据这粒稻籽的外形看,可能是用小型机器磨成的,大概这台机器是新买的,由于风力大,把这粒没完全脱皮的稻谷也给吹了出来。”
何雨知道这种米香甜可口,熬出来的粥十分黏稠,软而不黏,她平时最喜欢喝,可这会儿却感到了一阵发自内心的苦涩。她抓起手机,连忙向英杰报告了这一情况,英杰让何雨在农科所等着,没有几分钟时间,他就赶到了农科所的办公室,何雨梁子他们站在梁州郊区地图面前等他。
英杰沉着脸听完情况,僧人入定般地呆立了半晌,看来何雨的判断不幸言中。现在惟一的补救之策就是查到这粒稻籽的来源之处,于是便问道:
“种这种稻种的区域,都分布在哪里?”
“梁州是联合国粮农组织在黄淮海平原设定的治碱区域,在传统的‘扎针灸’‘贴膏药’压沙治碱经验的基础上,打机井降低地下水位,引黄河水灌淤,使土质沙软肥沃,这些地区都适合种‘P88S/0293’水稻。可这粒稻谷还属于生长期长的春种稻,又用小磨磨制,可见是留给自己吃的口粮。”那位女同学回答。
“要查这一粒米究竟是谁家小磨磨制的,那不就是大海捞针吗?”何雨显得有些焦虑起来。
女同学皱起眉头想了想说:“要说这春种稻的范围并不大,首批只是在郊区水稻乡种植专业户中间试种,你们可以到那里去看看,兴许能找到这粒稻籽的主人。”
何雨和梁子按英杰的吩咐换了便衣,以梁州日报记者的身份来到水稻乡乡政府,说明了来意。乡长派了一个经常下村驻队的干部,随他们了解这种超级稻示范田的种植情况。驻队干部给几个村主任打了电话,很快摸到了情况:首批春种稻的试种任务分给了先建成示范田的沙田村,这块示范田又分到了六家农户种植。何雨他们走访了几家分别都取了稻种,只剩下一家户主叫抓钩儿的,是乡里有名的种田状元。村主任介绍说:“这家伙不仅是种田的好手,还放鸭子、喂鸡子、出租房子,人称五子登科。盖的青砖房,修的四合院可漂亮了。这会儿八成又去河里放鸭,估摸着这光景也该回来了。”
何雨和梁子在村口小沙河边等着,霞光染红了西边半个天,河水浮光跃金闪着涟漪。一个放鸭人驾一叶小舟,撑一根竹竿,嘴里衔着一根芦哨,发出哧哧的声响,一大群五颜六色的肥鸭顺流而下,鸭子们叫着,不时把头扎进水里,吃着小鱼小虾,又不时浮出水面。何雨将上衣脱了在腰间用手呼扇着脸上的热汗,心里想:自己要是像这放鸭人多好,怡然自得,无拘无束,不像当警察的活得这么心累,不觉走了神。
“抓钩儿,城里来的大记者想找你聊聊,你快上来。”
被叫做抓钩儿的小伙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岸,在一棵歪脖大柳树边靠了船,打了口哨,鸭子便呱呱上岸,顺着稻田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在田里觅食,把绿油油的稻子踏倒了。
何雨十分奇怪地问道:“抓钩儿同志,鸭子过田,不把稻子毁了吗?”
抓沟儿蹬上上腰后别着的布鞋,边说:“你们城里人不知道,这小苗禁得住鸭子拖。禾密时候,倒过不了肥鸭婆,禾秆倒垂吐穗时不能放鸭,现在禾苗稳蔸,田里没水,正好让鸭子松松土,吃吃害虫,拉拉粪又可以肥田。”
果然,鸭子们窜进稻田,又吃又拱,有的身子一欠,拉出了粪便。
“饿不死的鸡,撑不死的鸭,它们都是些直肠子,消化快,吃得多,鸭粪可以养田,不能上磨的瘪稻又可以喂鸭,正好一个食物链儿。”何雨听了,觉得这个种田能手果然名不虚传,就问:“这鸭子怎么分公母呢?”
抓钩儿道:“公鸭体大毛鲜,毛色素个头小的是母鸭,花里胡哨的是当年鸭,灰不溜秋的是老鸭。”他指着从田地走出来的鸭又道:“走路一扭一摆尾巴拖得很低的是有蛋鸭,没蛋的鸭走得又轻又快,这些家伙最胆小,你看,它们都停在了那里,超过四十五度的坡就不敢上,还得让俺用竹竿子打它们才能回家。”
这时候,只见一只浑身羽毛光鲜的公鸭嘴里衔了一只大青虫,献媚似的追逐着一只小母鸭,一边用力拍打着翅膀,围着对方转圈。旁边的梁子打趣说:“这鸭子像我英杰哥,这只小鸭儿倒很像你。”
何雨把拳头攥成金刚钻儿,狠劲儿往梁子身上一拧,疼得他哎哟一声,撒腿就跑。
前面就是抓钩儿的一栋四合院,进门是灰砖雕画的影壁,院内是白墙青瓦的房舍,脚下是砖板铺地。
“房子来租住的人多吗?”
“周末来得多,现在时兴黄河游,看风景,吃鲇鱼,我这里还专门雇人做鸭架汤,引来了不少吃客。前不久来了一个画家,白天夹着画夹子出去,晚上在房子里画画,好像是做雕塑什么的,整天在屋子里摆弄泥巴。我怕脏了房子,偷偷进来一次,你猜怎么着,他画的全都是古代美女,那真叫绝活。”
“他在哪里做泥巴?”何雨的心猛跳了一下,急忙追问道。
“我后来弄清了,他是把带来的泥饼子在我这房里晾干,几天后在上边贴上纸描画。有一天我进屋不小心打碎了一块干泥板,他和我大吵了一架,下午就要搬走。俺还好赔了一阵不是。”
“这人啥模样?”何雨问道。
“瘦高个儿,头发留得像个老娘们儿,估摸有三十多岁吧,看不太准。”抓钩儿回忆说。
“你在哪儿打碎了干泥板。”何雨问。
“就在你们站的地方,喏。”抓钩儿指着地下,青砖缝里果然还有少许的灰黄色土粒,何雨俯下身子仔细查看,只见砖隙中竟还残存着一两粒稻籽。
“你家磨米用的什么机器?”何雨关切地问。
“农夫牌碾米机,还是今年稻子下来时俺买的,好使得很哩。因为这间房租给那个假娘们儿,机器就搬到对过那间房子里去了。”
何雨听了急忙向梁子使了个眼色,梁子跟着抓钩儿到对面小屋看机器。何雨趁他们走出屋外说话的当儿,从砖缝隙里摄取了些土粒和稻种,很快装进了勘查袋中。
没有片刻的停顿,赶回市农科所的何雨立即化验了稻种,结果出来:正与壁画中的那粒半脱壳的稻谷一样——同属袁隆平的P88S/0293稻种!何雨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又飞快和梁子回到缉私队,把砖缝处提取的土粒与从墓道里采集的壁画残土进行比对,再使用碳十四测试,竟然完全一致!
也就是说,有人利用墓道中壁画的残灰旧泥精心制作了一批假画。
再把这批假画和未曾失盗的另外十五块壁画整体拼接,更证实了何雨的推断:这批假画之间的连接可谓天衣无缝,但与库中幸存的壁画相比,泥板的茬口却完全对不上——难怪彭彪在法庭上大呼冤枉,因为单从照片上看,根本分辨不出真假壁画之间的细微差异。也就是说,费尽千辛万苦追到手的文物原来竟是一批制作精美的仿品!
何雨他们被这个结论惊呆了:本案除了小老汉、彭彪之外,又多出了一个造假的第三者!
一切都被全然颠覆了,整个案件前功尽弃,这一切在公安局激起了轩然大波。不少警察讥讽文物缉私队是打假队,顺口溜一时满天飞:
缉私队,真能干,
吃完捞面吃干饭。
头拱地,背朝天,
抓了小贼跑首犯。
香港转,澳门玩,
追回假画一大片……
事隔很久以后,何雨还能记得曾英杰从齐若雷那里回来时的脸色,阴沉得简直能拧出水来。可到了动员会上,他突然像换了一个人。
“我说咱不丢人,丢掉的应该是咱们的轻敌,首先是我本人的麻痹,差一点给人家涮了个大跟头——谢天谢地这人还没有丢大发,要真是过了检察院,起诉到法院,把两个小子敲了脑袋,那时候可把咱们的锅底都砸了,说不定他们前脚走,咱后脚就得住进去。”
他的声音接着提高了八度,咬着牙根儿说:
“这回多亏有了何雨,让咱有幸碰上个一流对手,这才叫够手、过瘾,不要看他现在偷着乐,抓不住他咱缉私队的牌子就甭再挂,我曾英杰三个字从此倒着写!”
弟兄们摩拳擦掌一片喊叫,何雨知道,英杰就是这种虎死不倒威的主儿,这种百折不挠的劲头,正是她喜欢英杰的地方。
眼下,不用说大家也明白,只有找到这个神秘的画家,查明假画的始作俑者,才能接近真品。缉私队全员上阵,倾巢出动,根据抓钩儿提供那人长发披肩的特征,很快在全市画界中排查出了嫌疑人。将照片拿给抓钩儿辨认,他一下子就指认出了本市号称画疯子的郭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