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陷在积沙墓中的黄河平觉得死亡一点点逼近了。这种感觉并不十分痛苦,就像一片羽毛在水上漂浮,如同小时候和伙伴脱了光腚在黄河上玩鸭鸭凫,看谁能露出小鸡鸡。当这种下意识在脑海中一闪,不料竟然救了自己,当他松弛下来全身平放仰面朝天的时候,身子便不再继续下坠,而是被整个托举起来。他把脚慢慢地抽出来,觉得自己的身子正在沙中向上推移,已经接近了那倒扣如大锅的穹项。但新的危险又出现了,这样下去,他知道,自己虽然不会被埋在沙土之中,也会被沙土挤压到顶部窒息而死的。
他竭力在沙堆上挣扎着,伸出双手已经能摸到凸凹不平的穹顶弧面,原来头顶上的那些五彩缤纷的东西全是浮雕,他能感觉到斑斑点点的是星星,连成一片一片的是星座。他的手从指尖到手掌开始用力,竟然意外地发现手掌处的穹顶是能够转动的,借助身上缓缓而上的巨大推力,他拼尽最后一股气力,抠动了一块凸起的石雕。随着吱吱呀呀的响声,他觉得手掌处露出一丝光亮来,一股极甜美的空气沁入肺部,那光亮顺着缝隙越来越大,使他的两只眼睛被刺得剧痛起来,他觉得这可能就是天堂。
他把双手放在眼睛上,猛然觉得脊背下的沙土也在滑动,使他身子一点一点向下移动,原来积沙开始像水一样向下流泻了。他觉得身下被一件东西硌了一下,顺手一摸,是小老汉撬墓石用的那根棍子,继而又听到一阵微弱的喊声,借着亮光他循声看去,只见小老汉陷在沙土中,沙土已经埋到胸部,他拼命摇着圆圆的脑袋,两只手像投降似的高举着。原来,他倒挂金钟似的用手抠着壁角躲过了刚才这一劫,见沙土流泻,手一松又跌进了涌动的积沙中,他的身子又开始一点点地往下陷。
“抓住棍子,身子千万不要动!”黄河平手抠着穹顶那块石头,一边把棍子递给小老汉,他终于稳住了脚跟,平躺在了沙土上。
剜出了满嘴的沙土,小老汉突然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大哭起来。
“哥哥,是老天爷派你来救我的,我这条命就是你给的。听我爷爷说,碰上积沙墓,飞鸟躲不过。不是我命大,是遇上了贵人。今后你就是我血亲的哥哥,我要是对不起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的没良心贼!”
黄河平顿觉这小老汉此时十分可爱,这可爱之处倒正是他执著的迷信,不像时下有些人什么都不信,不信因果报应,不信邪不压正,作恶多端都能心安理得。
烛光照耀中,他们意外地发现那穹顶又闭合起来,背下的沙土也像古代的滴漏一点点儿地在流泻,身子也随之缓缓下沉。头顶蒙古包状的天庭显得更加壮丽,由于注入了新鲜空气,那些发光物似乎比刚才更明亮了。据黄河平的天文知识看来,也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天相图:它类似张衡的浑天仪,上边有365度经纬标刻,并且以北极为中心,绘有三个同心圆。只见上边分别注着“北极常显圈”、赤道和“南极恒隐圈”的字样,那条横贯天庭的弧线是黄道,闪烁如镰柄的是北斗七星,辐射出去的星座是二十八宿,分别是元星、氐星、房星、箕星、牵牛星、翼星、车今星还有牵牛星,刚才他手按的那一处救命石块,正是魁星点斗上方的北斗星位置,现在正悬其间,格外明亮。
“你知道吗,老弟,这星相图我找了多少年,从没有见过这样完整的。你看这大气盘旋,宇宙像天边的苍穹倒扣下来,咱们身子底下是方形,这应了古人天圆地方的说法。中国文化真是博大精深,这家墓主人信道教,道家重灵魂,认为人活的时候是灵魂藏在躯壳里,死了,就是魂灵从躯体里跑出来,才是最自由的。这自由的灵魂在漫无边际的世界里漂荡,它总得有个家嘛,这坟墓就是家园。从古代的庄周就讲逍遥游,灵魂可以没有拘束,精神可以飞升。”
“老兄你真有文化。”小老汉听蒙了,对黄河平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么多年俺只知道在墓道里瞎转悠,可没有这学问。”说着倒吸了一口冷气贴近了对方,“过去俺看好多墓室的门边都有一个小方洞,老以为是透气孔,原来是开了门让鬼们从里边钻出来,这座墓的方洞叫我扒开放进了东西,是不是住在这里的鬼魂儿阴气扑到咱身上,让咱还不了阳啊?”
“鬼就是你们这号盗墓贼闹的。”黄河平看他惊恐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便借机说道,“自古以来有墓就有贼,这梁州地下有多少墓,你吃土货的比文物考古队都清楚,这城摞城这些年让你们早挖成老鼠洞了,鬼不报应,天也要报应你们。”
小老汉更加害怕,牙根儿都有些打颤了:“老哥你说得不错,这几年俺知道进来的盗墓贼可不下十几个,有的还带了氧气瓶,放炮作业,真是闹得鬼神不安。就说这积沙墓吧,俺可从没有遇上过,听说是汉朝建墓时把几千车炒熟的细沙积在墓顶,连着主墓的通道,刚才不知道是哪路缺德的贼放挤压炮,至少有几十公斤炸药,这下子,不光那些画埋在了沙底下,就连回去的路也断了,这不是得罪了先人惹的祸哟。”
看着烛光中小老汉哭丧的脸,黄河平却笑了:“老弟又犯了糊涂,不能回去就朝前走,他既是有人钻进来打炮,咱就有出口。你拿出那图来,看看咱的位置,我就不信咱能困死在这里,你忘了我给你算的卦了。”
“对,我咋忘了这鼠兔同行哩,跟着你老兄总会逢凶化吉的。”
两人度过这段险情,已经精疲力尽,吃了些饼干,都躺在地上发呆。
“小老汉,你说这皇帝佬也是个呆瓜,建这么大个墓图个啥?无非是相信还有来生来世,能在死后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还能大碗吃肉,大口喝酒,恨不能把天下的财宝都藏在脚下,铺金盖银,穿着金缕玉衣,可到头来,他还在吗?连自己的尸骨都保不住,更不要说身后的金银财宝了。这倒让咱这些凡人看明白了,知道了王朝的兴废,人世的演变,更知道人死如灯灭,啥也带不走,活着究竟是为了啥?”
“你不是笑话我活得没劲吧,他妈的这得怨我爹。他说,人的命天注定,忙来忙去不顶用,说这个理那个理,没了自己就是没有理,人都是为了自个儿。人最不可靠,还不如个俑,它不会说话,可够朋友,拿出来一个就卖一个钱。他还说我祖爷爷小时候放羊看墓,下雨避风钻到了地穴里,烤火时发现了聚宝盆,抱出来卖了,后来成了财主。等到别人再去挖,那火已经烧塌了墓穴,谁也进不去了。”
“所以,你们弟兄几个就一天到晚琢磨找这聚宝盆,也想有朝一日发大财吧?”
“你说的一点不错,兴他皇帝佬敛宝,就不兴咱淘点浮财?说句实在话,俺哥儿几个可从来没有偷过老百姓一针一线,拿的全是后产义财。这叫啥?对,叫义盗你懂不?盗墓也是个营生手艺,自古就有,反正这东西在地底下烂着也是烂着,你不拿他也会拿,如今那些当官的跑官儿都拿这东西,凭什么兴他拿就不兴我拿?”
小老汉默然不语。黑暗中的黄河平长出了一口气。
“你上过几年学?”
“那还是秦老师把我从破庙里领到学校,让我跟他读书,上到四年级,从没收过我的学费。我上学很吃苦,不瞒你说还当过一年班长哩。”
“你学过历史课么?”
“当然,我最喜欢历史,小时候除了钻墓道,就是跑到大相国寺听说书,像《七侠五义》呀,《水浒传》呀什么的。后来跟着我哥他们走文物道,辜负了秦老师一番好意,想想很对不起他这个老头儿。”
“你学历史都能记起什么故事?”
“多了,知道三皇五帝这些事,还有英法联军进北京。”
“英法联军进北京干啥?”
“烧了咱的圆明园,抢了咱的金银财宝呗。”
“可你呢,你和你哥跟他们也差不了多少,把咱的文物偷出去卖给老毛子,不也是把英法联军没干完的事接着干吗?”
“你是谁?!我咋瞧你说话像个雷子呢,你不也一样吃这一路吗?”小老汉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专吃你们这一路的‘一把摸’,可我从来不会拿祖宗的东西卖给外国人,这叫刨了祖宗的家业去卖国。”黄河平坐了起来,带起一阵风,差一点把蜡烛也给熄灭了。
“好哇,你原来就是‘一把摸’!怪不得这文物道上你一说就门儿清,你也不用假正经,你说说,你‘一把摸’倒过多少货,卖了多少回国?”小老汉把烛光对着黄河平的脸重新照了一遍,悻悻地继续说:“你甭老鸹站在猪身上说猪黑,我小老汉可从来不和老毛子打交道,俺的顾主可都是香港人、澳门人。”
“你这叫自欺欺人,蒙别人可以,还能骗过我?这些年文物走到港澳,明里拍卖,暗里走私,有多少好东西转到了外国人手里?现在有一批真正的中国人开始拿自己的钱去赎国宝,像圆明园被抢走的牛首、猴首和虎头,都用大价钱买了回来。你倒好,把掘出来祖宗的东西不停事儿地往外倒腾。比比人家的‘回流’,你是‘外卖’,人家是英雄,你是个啥东西,说句不好听的话,是个发国难财的汉奸。”
出乎意料,小老汉竟一声不吭地听着。
“世界上有四大文明古国,可一直持续到今天的只有中国。中国的历史靠文字记载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好多古书上还空着不少字,有的还是伪书,要靠这地下文物才能证实。这历史就好比一串珍珠,过去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掐断了这个链条,就得用文物考证来连接。皇帝佬把好东西带到了地下,这好东西也是聪明的老百姓造出来的,他等于把中国的历史、文化、科学都带到地底下陪葬。可惜中国几千年没有地下考古学,倒有几千年的盗墓史,把地下的宝藏祸害得七零八碎,恨不能掘地三尺,把祖宗刨个底朝天……”
看小老汉半天没说话,黄河平以为他睡着了,不料这家伙正把一双大眼瞪得溜圆。
“你说你说,俺全听着呢——难道这整天弯腰撅腚搞考古的还有这么大学问?”
“他们的功劳可大了。像这地下棺木,可以考证当时的水土气候、制造工艺;从储存的食物上可以了解古代的社会生活和农牧业;石刻的墓志铭就是史证资料,头顶上这星相图等于是今天的航空航天学。就连破碎的瓷片、车轮的印痕和残破的竹简都有很高的价值。考古发掘就是和古人交流对话;盗墓就是掐断祖宗的香火;倒卖走私,就是出卖历史——外国的考古比咱多了上千年,咱的历史却让人家外国人研究个溜够,老祖宗的东西守不住,连历史都叫人扛走了。”
“哥,你可不敢吓唬俺,小老汉可生来就胆小。”
“那我先给你说说远的,这黑水城的西夏文化,被俄国人搞走,现在在圣彼得堡收藏;敦煌壁画流失到法国;圆明园的国宝摆在大英帝国博物馆;咱要考古,得花钱到外国去看咱老祖宗的东西,你说揪不揪心——再说这近的……”
黄河平说着,突然听不到小老汉回话,他喊了几声,除了几声凄厉沉闷的回音,没有任何人应声,他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他急忙挑亮了烛光,发现身下的沙土像水银泻地,顺着青石缝越流越少,只余下浅表的一层。那个猴子似的地哧溜这时正趴在石窟壁角处,头拱屁股撅地从身下往外刨着沙土,一边瓮声瓮气地叫喊:“‘一把摸’,快来帮忙,掏出来再听你批讲……”
黄河平注意到,小老汉此时像蛤蟆似的趴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用手指点着面壁上的砖块顺序,很快,他抽出一块活动的壁砖,把一只胳膊伸进去向外一钩,现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
“这里放着啥好东西?”黄河平诧异地问道。
“壁画啊,我跟他们玩了个真假猴王,六耳猕猴归他,这孙大圣可归我了。”说完扮了个猴脸儿咯咯笑着,把半截身子探入洞内,让黄河平拽住他的双腿向外拖。
一番费力地扯拽,把小老汉的肚皮都蹭得露了出来,他的双手却始终紧紧抱着什么东西,慢慢地从洞里拖出了一块木板,木板上面,竟叠压着十几幅精美的壁画。
烛油从手上顺着手臂涌下来,黄河平竟不觉得痛。借着烛光,他看得十分清楚,最上边的一幅画,就是那件持扇宫女图,在幽幽烛光的映照下,真好似呼之欲出的样子。
小老汉索性点亮了两根蜡烛,墓穴中登时明亮了许多,洞窟中的众神像也好像在斑驳的光亮中复活,一个个笑逐颜开的样子。
“这就是近的,偷的是俺老师秦馆长的东西。”小老汉此时显得一脸的虔诚,“可经你老哥一点拨,这罪惹大发了,就是警察饶了咱,俺自己也饶不了自己——你得给出个主意才行。”
黄河平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