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扬发现夜市旁边就是修葺过的惠济河岸,河畔垂柳婆娑,水中行着燃灯的画舫,灯影桨声,伴有笙乐飘荡,和这夜市摊位的灯盏浑然连为一体,她徜徉其间,就像走在梦中。看着支着大铁炉卖烤白薯的老人,用麦秸把儿插满糖粘山里红的小贩,从挑担里盛出一碗碗喷香胡辣汤的老板娘,还有那个扯着喉咙招徕吃客的卖烙饼裹麻叶儿的老太太,全都似曾相识。只见金黄色的锅贴在油鏊子上嗞嗞作响,煮成雪白颜色的羊肉汤冒着雾似的白气,炭火烤的缸炉烧饼黄焦酥脆,切成飞薄钱片儿似的酱牛肉,悬吊的桶子鸡金灿灿、油光光,散发着醇郁的香气。还有勾得她馋涎欲滴的灌汤小笼包子。这种小笼包子做得玲珑剔透,馅大皮薄,灌汤流油,提起来像灯笼,放下去像菊花,是梁州的一道名吃。早年凌清扬只身去美国,曾一度靠卖小笼包子度日,所以听见叫卖,便觉得十分耳熟。
“刚掀锅的小笼包子热哩……”
周围各色的叫卖仿佛在应和着:
“豆腐脑热哩……”
“黄焖鱼热哩……”
“咸烂哩兔肉……”
“热烙饼,焦麻叶儿……”
各式的叫卖带着悠扬婉转的拖腔,混合着各种香味蹿上夜空。凌清扬沉浸在其中,一时竟不觉得饿。最后,她终于在一个卖豆沫的小店停下来,因为她在橱窗里发现了自己最喜欢吃的五香花生米。
记得每次从寄宿的学校回到姑妈家,老人家每每会从一个密闭的玻璃瓶里倒出十几粒花生米,悄悄地放在书桌上,或者撒在凌清扬正在看的书本上。有时,是等她临返校前,姑妈神秘兮兮地用白纸包上一小包塞在她的手心里,花生被自己一粒粒地慢慢咀嚼,里边浸透着花椒、大料和五香粉的混合味道,顿觉香气满口。可每次当凌清扬向姑妈多要几颗时,她就会颤巍巍地摇头说:“唉,没有了,没有了。”这是姑母怕邻居家的小外孙偷吃,专门为她藏起来的。那时这种五香花生米也极不好买,乡下人像贼一样偷偷摆在街上卖,被警察抓到,秤杆子马上会被折为两段。
凌清扬要了碗豆沫,买了一碟儿花生米,坐下来刚要品尝,蓦然发现桌子对面灯火阑珊处的一座古宅,宅院门楼破旧残缺,瓦片像钝刀刮过的鱼鳞,瓦棱上长着苍老的瓦松,像是蹲伏在地的一头怪兽头上的毛发。古宅的背后隐隐可以看到那座黑黝黝的白云塔。
古宅的门前,有一个卖炒凉粉的小吃摊,可能因为刚开张,吃客还不多。凌清扬突然看到刚才画店里见到的那个男子,身背着画夹,要了碗凉粉,一屁股坐在马灯下边的小桌上,呼呼噜噜吃得津津有味。凌清扬走了过去,也要了一份儿凉粉,端到了对方的面前。郭煌一抬眼,故作突然认出对方的样子,连忙有礼貌地让座,并对凌清扬说,他每天都要这个时候出来,趁着吃饭,勾几幅市井草图。
“我要感谢你给我介绍这样一处美食街,真不愧是‘东奔西走,吃在梁州’啊!”凌清扬一边说,一边要过了对方的画夹,打开来看,画的竟是眼前的古宅院。
见凌清扬对自己的画兴致盎然,郭煌便打开了话匣子,刚才邂逅的陌生感完全没有了。
郭煌毫不在意地一边和她攀谈,一边端着酒杯自斟自饮。由于他料定对方应该是撞在自己网上的一条大鱼,因此谈兴甚浓:
“你知道这座宅子的来历吗?”
“刚听人说的,这是清代一个格格府。”凌清扬佯装不知。
“我问的是它坐落在什么位置上。”
“我知道白云塔周围有几个朝代宫殿的遗址,一不小心就会踢出唐朝的陶俑、宋朝的瓦片儿来。”
“确切地说,这座格格府下边,还埋着明代的周王府,这周王府的旁边呢,还埋有一处历史上有名的建筑。”
“是宋代的御街桥吧?”凌清扬脱口而出。
“对,就是宋代梁州八大景之一的御桥明月,真想不到你对我们梁州历史这么了如指掌,佩服,实在是佩服。”
郭煌从谈话中得知凌清扬是美籍商人,颇有些感慨,仿佛遇到了知音,更加滔滔不绝。
“我正在准备创作一幅画,实际也是一幅古画的补遗。你一定知道《梁州梦华志》这本书,据说当时的名画家还为此书绘了一幅长卷,可惜未能传世。我这几年到了国内好多处名胜古迹,临摹了几百张宋代的亭台楼阁,就是为了再现当年的京华盛景。”
“我猜你画的这幅图,起端一定是白云塔吧。”
“太对啦,你可不要小看此塔,这塔底还埋有八棱方池、九级莲花座,全是用汉白玉雕刻,当初那真是曲栏曼回、虹桥卧波哩。”见凌清扬听得专心致志,郭煌说得更是一时兴起。
“在我眼里,梁州不像北京、西安那样有雍容华贵之气,梁州的千年王气都埋在黄土里了,现在的梁州像个小家碧玉,夜晚在自家小小庭院里,用团扇扑着卧榻边上的流萤。”
凌清扬被说得呆住了,多少年前,曾有人对她这样形容过梁州城,现在这个意境又在深锁的记忆中浮现,像梦幻一样弥漫在眼前。
“在北方,你恐怕再也找不到像梁州这样怪的城市,黄河在它身边一泻千里,成为一道地上悬河,可是城内却湖泊遍布,秀色可餐,被誉为‘北方水城’,‘东方威尼斯’,这还只是表面。这黄河虽叫母亲河,可喜怒无常,招人喜欢的时候,它让你金碧辉煌、五谷丰登;可一旦你成了不肖子孙,它也会大发雷霆,像灌老鼠洞一样叫你国亡家败,夷成一片平地。要知道这明城就在四米深的地下,宋城则埋在八米深的土中,要说魏晋的梁苑、汉唐的行宫,统统压在四五丈深的黄泉之下了。”
“这么说,这就是梁州为啥是叫城摞城的缘故了?”凌清扬明知故问,意在引得这位饶舌的艺术家海侃神聊。
“你算说对了,这梁州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地下城博物馆,它下边宫殿叠着宫殿,皇城压着皇城,被黄河泥沙封存得完好无损,地下的宝藏不可胜数,完全可以和西安的兵马俑、意大利的庞贝城媲美。可你猜怎么着——这梁州人愣是守着金山要饭吃,倒不如外国人聪明!”
“这话怎么讲?”凌清扬颇感不解。
“这不明摆着吗,这些年老毛子们一拨拨跑到梁州淘宝,数日本人的鼻子最尖,他们竟然和梁州市长谈判,要用七倍于梁州城的价格购买这座城市,用来发掘考古,——这简直是国人的耻辱嘛!”
凌清扬听了这句话怦然一动,忙问,“如果换了你来搞,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我有一笔巨款,就先把眼前的格格府连房带地统统买过来,造一座竖井式地下博物馆。你猜是啥样的,像矿井一样分层,一层一个朝代。”郭煌连说带比划,惟恐对方不了解他的奇思妙想。最后又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调道:
“这绝对是空前绝后的奇迹,先弄出个‘御桥明月’的一角,再开掘出一个半地下的遗址,而后国内外融资,来个股份制。对地下掘出的宝贝,像文物、壁画先作个估价,向国家贷款,再像打地道战一样一点一点开掘下去,早晚会让这些古代皇城重见天日,叫古人上来和咱们一起吃凉粉儿。”
“你是尽往好处上说,俗话说倾巢无完卵,那千年的文物经过刀兵水患,哪还会像你想的,一铁锨就掘出个金娃娃来?”凌清扬有意再激他一下。
“你这就叫有所不知了。”郭煌顷刻涨红了脸,“当年灭顶之灾来临的时候,不说达官贵人的金银细软来不及转移,就连老百姓家中的锅碗瓢盆谁也带不走。过了这千儿八百年,哪一件挖出来不是文物?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梁州人淘宝就像山西的百姓挖煤一样,床腿桌脚下一掘,也许就能吃上个一年半载的……”
凌清扬饶有兴味儿地瞅着眼前这个活宝,暗想着:不管办祖文托付的事,还是自己想在梁州扎根,郭煌都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材。但在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之前,她觉得还不能马上亮出底牌来。
“郭先生。”凌清扬已换了一种称呼,“你的想法既大胆又新鲜,可是在国内一切活动和经营都要合乎法度,我不知道你的设想是否正式向政府提出过。”
郭煌一愣,刹住了话头,随即摆摆手,像是把刚才的雄图大略统统赶走似的改了口:“你误会了,我只是个手艺人,写字画画才是我之所好,刚才只是信口开河,不必当真。我郭煌在梁州被人称作画疯子,李逵使斧抡到哪儿算哪儿。今儿是遇到知音向你说说而已。实际像我这种人,也只能舞文弄墨,玩玩字画古玩而已,从没那么大的野心。”
郭煌眼神中的光亮渐渐暗淡了,显得有些沮丧。说完,仰脖儿把桌上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由于长发掠到了脑后,被酒染红了的脸在灯光下显得生动无比。
“不瞒你说,明天我想到您店里挑几幅画,能不能劳你帮我准备一下。”凌清扬看时间不早,准备起身。
“我那些画都是仿品,你如果真想要画,改日到我白云塔的画室来,我随时恭候你的光临。”郭煌有些奇怪,对方并未向他提出要那幅裸女画。
此时的凌清扬已完全被眼前的格格府所吸引,再次看了一眼灯影闪烁中的那幢残破府邸,凭着多年商场上磨砺出的嗅觉,她一眼看中了这里,不禁暗暗在心里盘算起来。
就在郭煌离开画店之后,白舒娜在套间里并没有马上离去。她的眼睛发直,被吓得几乎挪不动自己的双腿,就像一下子陷入了黄河湍急的旋涡之中,感到心口窒息,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墙边摞放着一套壁画泥板,白舒娜刚才心烦意乱地打开来看,不禁大吃一惊:这竟然是唐墓中切割下来三十块壁画中的核心部分!
由于直接参加了壁画揭取的全过程,白舒娜对整个壁画的全貌和人物如数家珍,甚至连每幅画表皮颜色的剥脱和浸渍都记忆犹新。这幅贵妃春日出行图,画的是盛大的郊游场面。位居正中的贵妃坐在辇车内,被前后的宫女簇拥着,面部被华盖上的旒珠流苏遮映,显得神秘莫测。据秦馆长考证,墓主人极有可能是安史之乱中被史思明从宫中掳走的一名绝色嫔妃,在史思明部东征睢阳时不幸死于军中。史思明将她厚葬于白云塔旁,封号夷妃。谁料不久,这座墓葬即遭盗掘,因此,墓道中仅余下一些残破的三彩冥器和这幅壁画。
当年的画师明显采用了喧宾夺主的创意,有意隐去妃子,却把走在车前的那名持扇宫女描绘得风情万种。难怪秦伯翰初见这幅画时竟拍手叫绝,不能自已。
这幅持扇宫女图被小心翼翼分成三块切割下来,加上身后贵妃车辇的局部,恰好构成壁画的中心部分,共分割成十五块。而眼下郭煌的店内就放着一模一样的壁画,这不能不使她心惊肉跳——即令郭煌有神来之笔,也不可能模仿得连泥板上的特征都别无二致。她急忙找来前店放着的几张画稿对照,发现那只是些临摹稿,看来是在准备复制赝品。由此便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郭煌肯定被卷入了这起可怕的案件之中。
一切都发生得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白舒娜感到脚下的地面都在旋转,眼前壁画上的宫女和贵妃,全变得面目狰狞,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怪纵身向她扑来。她愈来愈害怕,一分钟也不敢在这里呆下去。便慌忙帮郭煌锁上店门,匆匆赶向家去。凭着对郭煌的了解,她觉得他八成是被人利用了,看来凶多吉少。
心乱如麻的白舒娜赶回家中,当她打开家门的时候,差一点儿没有背过气去。原来,丈夫彭彪正端坐在进门的沙发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足足有几分钟。
白舒娜稳了稳神,问道:“佳木斯的事儿完了吗?”
“你巴不得我不回来,好再和你的情人约会吧?”彭彪阴阳怪气地说,“又去找你的画家了?”
“别胡说八道,馆里出了大事,正在调查呢。专案组找我谈话了,怀疑你和这件事有瓜葛。”白舒娜瞟了他一眼,开始神凝气定了。
彭彪听了一骨碌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瞪圆了一双眼睛:“他们问你什么了?”
“问我什么?我拿着库房钥匙,当然是第一个怀疑对象。你又去过博物馆,我这是跳到黄河也说不清呀!”白舒娜本来心烦,被彭彪一惊一乍地问,登时趴在桌角上哭了起来。
“嗨、嗨,咋进门就没一张好脸儿呢,你还没问我这服装生意咋样了。”彭彪起身扳过白舒娜的肩头,缓和道,“咱可是居家过日子的守法户,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黑道黄道上的事找不到咱姓彭的。这不,飞机票、火车票任他们查,心里没玄虚,还能怕鬼叫门?”
看着桌上的一把票据和丈夫风尘仆仆的神色,白舒娜这才惊魂甫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