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他个孬种,操你妈龙老三!”龙海没闹明白:当许多工人由于被子女的学费、老人的医疗费压得喘不过气,而现在连生活费都没有着落的情况下,忍耐会超出极限。他不知道,自己正是在布满干柴的烈焰上又泼了汽油。在一阵怒骂声中,满屋的人已紧紧地逼到了龙海脸前,团团把他裹起来。这时他发现,周围竟没有一个自己的手下人,那个绰号叫“黑塔”的贴身亲信今天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这才意识到事情坏了。此时从四面八方伸出的拳头雨点似的落在他的头上,还有人当胸一脚,把他跺得当即猫了腰。他明白,急了眼的人们会把他揍成肉饼,而且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为他作证,他顿时害怕了。
“好、好、好,你们厉害,你们厉害。我拿行不行,我拿,我砸锅卖铁也给工资凑齐,行了吧?”龙海一边护着自己的头,一边不住地叫着:“你们是爷,我是孙子。”
他忽然想起刚开始白舒娜还在办公室,就声嘶力竭地喊起了她的名字。白舒娜没敢走远,她也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听到屋里龙海的喊声,便赶快隔着人群应道:“龙总,我进不去啊,你有事就说吧。”
“马上给公司财务处打电话,让他们带二十万现金来。”龙海的声音像戳破了的轮胎,轻飘飘的,没了一点底气。
“好,我马上通知财务处。”白舒娜片刻不敢迟疑。
财务处长接到电话,意识到出了事,不光把钱带来了,还带来了派出所的民警。工人们见工资兑现了,谁都不想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最终都走散了。事情暂告平息,但从工人手中脱身出来的龙海早成了乌眼鸡,不知谁下手那么重,一拳砸在他的眼上。龙海心里咒骂着,但知道这亏是吃定了。光脚不怕穿鞋的,要抓领头闹事的,比登天还难,这么多人拧到了一块,比他妈的香港大山帮都可怕。
白舒娜在工人散去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马上给凌清扬打了电话。不想对方听了并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顺便问了一下龙海眼下账面上的资金数额,就挂上了电话。厂里此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可白舒娜却惴惴不安,觉得自己正陷入一个可怕的旋涡之中。来厂之后,她感到凌清扬明里暗里在和龙海斗法,上一次从库房的地下爬出来两个活鬼,分明被龙海藏了起来,而后把人装上了船;可凌清扬却佯装不知,她把这个情况迅速报告了何雨。今天厂里出现的事情她先给何雨挂了电话,按照何雨的交代又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凌清扬。对方听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这不能不让白舒娜心存疑惑:她清楚地知道,凌清扬为材料厂引资,借给龙海很多钱,并在企业参股。按常理,她不希望龙海厂里出现大麻烦,因为这样对她并无益处。但凌清扬眉宇间隐约露出的冷笑却令人费解。如果说龙海这个暴发户现在正坐在火药桶上,而凌清扬则是一个接引导火索的引爆者。
白舒娜看得不错,凌清扬从一开始就为龙海集团设置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她是在一步步地包抄合围,逼使着这个庞然大物走向毁灭。从龙海兼并化肥厂到股份制的改造,从与理查德公司的合作项目到自有资金被悉数套牢,种种迹象表明,龙海的企业气数已尽,正面临崩溃的边缘,而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又是眼下龙海不能不去求告的债权人凌清扬。
此时的龙海,让随从“黑塔”唤来几个得力的下属,进行了一番颇费神思的谋算,现在惟一的生路,就是说服凌清扬追加投资,才能使材料厂起死回生,重新运转。这点谁都明白:凌清扬先期投入了五百万资金,这意味着她已经和龙海绑在了一条船上。在龙海看来,假如凌清扬同意继续投资,他会让她把债务转为股权。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将已经看到的市场风险转嫁给她。但能否说服凌清扬,他只能试试自己的运气。在这样的情境逼迫下,龙海拨通了这个貌似温柔实则可怕的女人的电话。
凌清扬在自己酒店接待了这个前不久还不可一世的龙老板。一见面,凌清扬就话中有话地给了龙海一个暗示。
“哟,龙老板哪,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百忙之中到我这儿,定是有什么要事吧,是不是把支票带来了,准备把钱提前还给我?”
龙海有些尴尬,但他清楚不能跟对方绕弯子,凌清扬可不是等闲之辈,要想让她入瓮,只能让她觉得有利可图。
“我可不是为这个事来的,那钱对你还不是小菜一碟,我想谈的是件大事。”龙海显得一本正经。
“请龙老板说说看。”凌清扬却显得轻描淡写。
“既然凌总能借钱给我,说明信得过俺龙海,现在材料厂的生产潜力远没有挖出来,要是有充足的资金支持,这块蛋糕可以做得很大。凌总在国外商场上,自然是如鱼得水,这点儿俺可是脱了鞋也赶不上的。我想咱们可以在这个项目重新合作,你可以成为材料厂的最大股东,不知这个提议你有没有兴趣?”龙海越说越恳切。
“龙老板把这个赚大钱的机会给我,真够慷慨的。我说什么也不能冷了你的一番好意,但不知你所说的到底是啥样的合作法,是想再从我这里拿走一部分钱呢,还是拿来个缸让我顶着?”凌清扬不无揶揄地说道。
“凌总说到哪里去了,俺龙海集团和你联手经营,可算得上是强强联合嘛,生意砸了,俺们不也一样得肉疼吗。至于合作,方式可以多种,如果您真有心,很想听听您的高见,咱俩之间还不好商量吗?”
龙海急于知道凌清扬的真实态度,像这么重大的事项,他深知对方不会轻易答复他,但他万没想到凌清扬竟很快地表了态,仿佛她已早有了这个准备。
“这样吧,既然你诚心诚意联手,原则上我同意,希望你回去以你们公司名义起草一个文字的方案,我们再做下一步协商。”现在,凌清扬完全是以逸待劳地等着事情的发展。对龙海的如意算盘她心知肚明,龙海会出此下策让她参股经营,就是想把她牢牢拴在这只大船上,待她一旦上船,等于临死拉了个垫背的,赢了,获利均占;输了,风险共担。
龙海原以为这个半洋味的娘们儿会跟他寸利必夺,讨价还价,乘机要挟他,没想到凌清扬异乎寻常的爽快,倒使龙海着实有些不得要领,离开了格格府,就挑灯夜战和手下人一番筹划。
方案很快拿出,他马不停蹄,再与凌清扬联系。可对方那里竟毫无动静,连个电话都不接,这让龙海很不是滋味。娘的,人到难处就得低低身子,这娘们儿准是在吊老子的胃口,大丈夫能屈能伸,目的达到方为英雄,他妈的,韩信还钻过人家的裤裆呢。想到这里便一个劲儿不停地拨要凌清扬的电话。
“哦,龙老板啊,抓得还挺紧哪,我还琢磨着你变主意了呢。”对方话语绵绵,一副被搅了清梦十分慵懒的腔调。
“怎么会呢,和您凌大老板合作,俺可不敢马虎,方案和条款早定好了,是不是派人先送过去让您过过目,有啥异议咱回来再商量。”龙海捏着鼻子,专捡好听的词儿说。
“好吧,龙老板是个生意场上的爽快人,这方案该不会是木匠的斧头吧!”
龙海知道凌清扬所指的是什么,他哈哈一笑:“凌总,言重了,咱是合作,是联合,可不是做买卖,俺怎么能一面砍呢?”
“那好吧,我看过条款后再给你答复。”说完那边就把电话挂了。直到这个时候,龙海才真正懂得了啥叫窝囊憋气,他隐隐觉得凌清扬有点戏弄他的味道,那软绵绵的语调中总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架势,简直像把他当成一个要饭的。龙海此时真恨不得把这个娘们儿剥得一丝不挂,在床上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有了这些想象,多少对他是个安慰。再说,失之东隅,得之桑榆,好在那批货已经出手,只要进出口做外贸加工这条线不断,还会有更多的补偿机会。
龙海叫人把方案送到凌清扬那儿,他自己没有去,总也得端端老板的架子。出乎意料的是,当天下午,凌清扬就给他回了话,而且还是凌清扬亲自打过来的。
“龙老板,方案我看过了,看来你是真有诚意。”
“那当然,以心换心嘛。”如果凌清扬再往下追问,赌咒发誓他都干。
“诚意是有,但不是合作的诚意。”凌清扬话锋一转,让龙海心里忽悠一下,“我怀疑你是不是诚心诚意和我合作。”
“这从何说起呢?”龙海有些不得要领。
“这厂区的地价作得像炒地皮,怪不得你们搞房地产发得那么快,原来这地皮上可以长钞票,这厂里总资产你是不是连影子都一块算上了?!”凌清扬加重了语气,带着一股被捉弄的忿忿然。这娘们儿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口气变得尖酸刻薄,一下子打在了龙海的三寸上。但龙海毕竟是龙海,并不慌乱。
“凌总,市里给我的地价当然很低,但是有很多附带条件嘛,这些条件哪桩不需要我出钱?您也知道,这便宜可不是白占的,还要养几百张嘴哩,市里阎王爷不嫌鬼瘦,给我压的担子也不轻啊。”龙海解释着,仿佛受了很大委屈。
“那是你公司的事,我管不着。如果你真想合作,材料厂必须独立出来,单独作资产评估。按你现在的算法,我投入的资金比你实际投入的多,到头来,却只占45%的股份,这不仍然是拿我的钱做你的生意吗?”
“凌总,地价的事可以商量嘛,这只是俺一家的初步意见。”龙海不敢碰硬,口气谦和。
“不光是地价,这个合作项目也应当是独立的,如果真有诚意让我参与的话,我的股份不能低于51%。”凌清扬那边的语气不容置疑,噎得龙海一时还不上价钱:如果凌清扬真能投入大笔资金,肯定能让厂里起死回生,但决定权一旦掌握在对方手里,产品一经获利,自己岂不成了冤大头?斟酌了半天,龙海才憋出一句话:“凌总,俺一定会很认真地考虑您的提议,不过得跟董事会商议一下,细节条款咱正式见面签订时再商定吧。”
“龙老板,我说你不是真有诚意,你还不愿听。说实话,一开始我就不愿蹚这个浑水,是你拉我硬干的,到现在我跟你一齐下油锅,你还挑干的地方站着。我看还是算了,我的借款眼看也到期了,你把钱给我清了,就算我帮了你一个忙,划不着再替你顶这个破缸。”凌清扬显然失去了耐心,准备放电话了。
龙海此时真是百爪搔心,自己费尽心机圈下厂区的地皮,本想地上盖楼盘,地下掘文物,等于是造了台银行的印钞机。现在拱手让出,就仿佛像咬到嘴里的熟鸭子,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夺去了,自己嘴里反倒只剩了一副鸭掌骨。可实出无奈,自己的脖儿颈不也正像一只被人攥住的鸭脖儿吗?
经过几小时的唇枪舌剑,龙海最终还是接受了凌清扬提出的条件,但对方也作了相当大的妥协:她的资金分三次到位,在资金没有全部到位之前,厂内的事务仍由龙海决定,时限为两个月。在这期间,凌清扬对厂里的关键事务尚不具有决定权,这一点也是龙海一直坚持的底线。因为这两个月对他来说,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对此凌清扬也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两个人像在下着一盘不着一子的高棋,都在用心揣度着对方真正的动机,可最终的结局谁都难以预料。
凌清扬的资金一经注入,工厂重又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轰轰隆隆地向前运行,工人的工资也还清了,很快地仓库的空间就被大堆大堆的产品再次占满。龙海每次到那里巡视,仿佛看到了成捆成捆的钞票,他觉得自己这步棋是走对了。
眼看着材料厂的产品爆棚,凌清扬告诉龙海她要亲自去一趟香港,为的是和理查德公司谈判,公司产品收购价格压得太低,根本无利可图,必须寻找新的代理商,以争得合理的利润。龙海不懂外贸,加之上一次跌跤摔得太重,把他吓怕了,如今凌清扬主动提出开拓新的市场渠道,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这也印证了龙海的推断:凌清扬的巨额资金注入后,是决不愿让自己的钱打水漂的。话又说回来只要产品售价可观,凌清扬赚了钱,他龙海不也照样招财进宝吗。
凌清扬飞抵香港后,很快电告龙海:已和比原有价格高出10%的公司成交,并签订了一份统销合同,敦促龙海立即将全部存货运往香港。龙海闻听喜出望外,这女人果然神通广大,举手投足之间就把自己脖子里的那根绳套解开了。他便开足马力,将手中股票、证券统统变现,源源不断投入生产。与此同时全力组织运输发货,以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的产品发往香港口岸,之后接到了凌清扬一个口气十分平静的电话:“货已抵港,正在作验收交接,货款随后就到。”
龙海转忧为喜,喘出一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