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凌清扬应邀列席了市里旧城开发改造的招商会。
会议就在梁州宾馆一处豪华的多功能厅举行,椭圆形的会议桌正中,放置着梁州旧城的缩微沙盘,这里以白云塔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大面积都是低矮破旧的民居,耳朵眼儿一样的背街胡同贯穿其间。凌清扬注意到:在这一片灰蒙蒙的模型中间,还有一处蓝顶白墙的现代厂房,两条乌油油的铁轨从厂区穿过,一直延伸到黄河大堤的一片河滩上。
荆副市长在城建局长介绍完开发规划之后,讲了市里对开发商的优惠政策。他讲话文雅诙谐,不断博得众人的掌声。末了,他还特意把凌清扬介绍给与会者。会议结束时,凌清扬注意到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朝自己这里走过来。
走近的时候,她认出来,这就是前日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企业家龙海。不知怎么回事,近距离看到这张面孔,特别是那头浓密卷曲的头发。让她心头蓦然一沉:难道会是他?不可能的,毕竟世间面目相像的人太多了,二十多年的岁月流逝,记忆总归有些模糊变形,更何况那个猥琐可憎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一个有头有脸的企业家搭上界。没有等她细想,对方已经大大咧咧伸出了手。
“欢迎欢迎,欢迎凌董事长光临梁州。”龙海笑容满面,把凌清扬的纤纤玉指紧紧攥住,半天没有松开,带着一种过度的殷勤和热情。凌清扬轻轻抽出手指,觉得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仔细看时,对方中指下端竟戴着一枚豹形钻戒,这戒指和祖文常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你就是捐资建塔的龙先生?我非常佩服。”凌清扬不冷不热,微微扬起了下颏道。
“哪里,在你凌董事长面前,俺只是个泥沟里的黄鳝,能做的是些吃泥扒土的活儿。你可是俺梁州八台大轿都请不来的大主顾哇。”说着,他把脸凑过来,十分明显地暗示道:“你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在梁州地面上有用得着俺的时候,尽管吱声,不说大话,在这里我摆不平的事儿还不多。”
凌清扬会意地莞尔一笑道:“感谢龙老板的盛情,生意场上互相照应是理所当然的,今后来日方长,咱们一定会有合作机会的。”
龙海说话间手机响起,他操机放在耳畔,随手向下捋了一下衣袖,那只戴戒指的手露出了多毛的小臂,一条青龙定格在凌清扬面前,龙头张牙舞爪,龙尾隐在下半截袖子里。看到这处刺青,龙海的音容举止已全然同那段黑色的记忆重合在一起,她已经完全明白了面前这个人是谁!即使是霹雳打在脚下,凌清扬也不会像此时这样被触动和震惊。她感到一股热血正从心底向太阳穴处喷涌,这条青龙伸出的利爪仿佛一下子撕开了她早已愈合的伤口,使那桩深埋在记忆深处的仇恨骤然像烈火一样窜遍了全身,就在这一刹那,她一下子颠覆了此行梁州的初衷。
正在这时,荆副市长走了过来。他看龙海和凌清扬说话,便咧嘴笑道:“你这龙三儿就是热沾皮,还没等人家凌董事长坐稳当了,就来套瓷揽生意。要知道,论商战之道你这可叫银行家门口点钞票,关公脸前耍大刀哇。”
此时的凌清扬已将内心的狂澜化为淡淡的一笑,并且故作认真地答道:“看得出龙董事长是位专做善事的企业家,对他承揽市里的这些项目我还是很感兴趣的。”
“好啊,那太好了,可以具体谈谈你的设想吗?”
荆副市长本来对龙海投资旧城改造的实力心里没底儿,见凌清扬话里有话,马上招呼她走到沙盘旁边。经再次听荆家农的介绍,凌清扬才算明白,刚才看到的蓝顶白瓦的厂房,正是龙海刚刚兼并的市化肥厂,那条铁路是货运的一条分支线,汛期兼作为黄河堤坝运送石料。以这条铁路到白云塔为界,周围的危旧民居都被龙海圈定,他向政府承诺,还要开发黄河游览区,将来在这里搞起碑林画廊,配套建起餐饮游乐场所。
凌清扬把手指向了格格府,明知故问道:“不知道这个地方,龙董事长做何打算哪?”
格格府就在距化肥厂不远的惠济河街上,龙海本来就是跑马圈地,根本没有具体规划设计,见凌清扬提出,有些不解其义,皱起眉头道:“这可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要想开发,文物局还要修旧如旧,可得扔进去不少钱,我正埋怨市长,阎王爷不嫌鬼瘦,赔钱的事都让我担着。”
“我来投资改造,在这儿搞个饭店,修旧如旧,还叫它格格府,只不过增加了吃饭住宿的用途。也算为咱梁州旅游兴市开个小头儿,你龙老板也不用担心作难,开发使用金我如数奉还,怎么样?”
“好说,好说,就听咱荆市长一句话。”龙海为讨好凌清扬,又给荆家农撑面子,连连点头。荆副市长也高兴起来,因为格格府的改造向来是老大难,市长办公会议确定,古建筑要维护抢救,可是只给政策不掏钱,文物部门穷得叮当响,龙海又一直耍滑头。现在凌清扬竟能主动请缨,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情。因此他当即拍板,请城建、规划和文物部门的头头脑脑留下论证。识趣的龙海马上喊道:“今天我来买单,请市长做东,俺要为凌董事长接风洗尘!”
酒宴在多功能厅一侧的中餐厅举行,这里清一色的中式家具,靠墙处还放置着专供题词书画的文房四宝,很有些典雅古朴的情调。凌清扬注意到,入席的客人多是刚才参加招商会的要员,两个不认识的是赶来找荆副市长说事的市经委主任和化肥厂的厂长,荆市长招手让他们入座时,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这人一抬眼看了看屋内的人,扭身就走,和赶进来的龙海撞了个满怀。凌清扬起初以为这人走错了包间,却见龙海慌忙把对方扯在屋外,嘀嘀咕咕解释着什么,那人才极不情愿地重新入席。只见对方大摇大摆进了门,和大家谁也不打招呼,一屁股坐在凌清扬的对面,随手掠了一下挡在额前的长发。凌清扬眼前顿时一亮:这不正是那天在夜市上聊过天的画店老板吗?
只听龙海这时给大家介绍:“今儿为了助兴,我特意请了一位大书法家——郭煌郭大师,这可是咱梁州城的一把刷子,年纪轻轻道行大,待会儿就给大家露上两手……”
郭煌略微皱了皱眉说:“龙老板,别把我吹得那么大,凭个手艺混饭吃而已。”说完向在座的人们拱拱手算是打了招呼。当他的目光注意到对面的凌清扬,先是一怔,而后咧了一下嘴角。大概是看这位曾有一面之交的女人,转瞬之间成了市长的座上客,他的神情中分明含了几分讥讽。
大家入席坐定,荆副市长首先说了话:“在这充满文化氛围的餐桌上,我想起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叫‘饮德食和’,无酒不成席嘛。今天,清扬董事长有意投资格格府,这将成为旧城改造的一个亮点。今天大家喝的不仅是欢迎酒,还是服务酒,有没有不同意见?”
众人马上随声附和,龙海借机说:“到底是人家凌董事长有眼光,在这白云塔下搞餐饮,生意百分之百火爆。过去来梁州的客人,屁股暖不热板凳子就走了,如今有了玩的住的,那还不把钱都扔到你的挎兜里?再说,给俺龙海解决了多大个难题啊,我先来敬一杯!”
龙海在女人面前拿腔拿调,可难掩那种暴发户的张狂,骨子里还透着股痞气。这使得凌清扬强压下去的火苗又腾地燃成了烈焰。二十多年来,她连做梦都在发誓要找到他,不想这一天竟来得如此突然。面对这张脸,她的内心竟涌出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可以断定,对方绝不可能把自己和当年那个文弱女子联系在一起,更不可能认出已经做了整形手术的自己。
“龙老板,这酒怎么个喝法?”她微笑着,表情豁然大度,却将酒杯紧捏在手中。
“当然是梁州规矩,俺先敬你三杯,再陪一杯喽。”龙海哪里知晓得凌清扬此时内心的滔天巨澜,还以为是对方惧酒,便走过来要给对方端杯。
“慢!”凌清扬用手一挡,止住了龙海,唤来服务员把三小杯酒倒入一个高脚玻璃杯,一口喝了,又给自己酌了满满一大杯,这才立起身子。
“就冲龙老板的慷慨相助,咱们碰一杯,再干一杯!”
“好,好哇!”席间的众人没有料到凌清扬有如此酒量和气势,一齐拍起了巴掌。龙海蒙了,他进退不是,只好和凌清扬碰响了酒杯,苦着脸喝下了一大杯酒,待服务员再要斟酒时,说什么也不让倒了。
凌清扬也不说话,让自己的大杯加得几乎冒淌,又向服务员要了盏空杯,也同样斟满,然后先将自己那杯酒一口干了,两眼直慑龙海,随即将手指贴着玻璃桌面轻轻一弹,那满杯酒竟像溜冰似的滑到了龙海面前,在正对他嘴边的地方稳稳站住了。
“好哇,可有人来教训你这条强龙了,还不快喝!”这次是荆家农拍响了巴掌,全桌人跟着一齐起哄:“对啊,快喝呀,这可是凌董事长的唇边酒,不能不喝啊——”
龙海的脸早像被人打了耳光,一下子红到了脖颈上,心里暗骂凌清扬上来就给自己下马威,而且用的是江湖手段。对方的来头他心知肚明,又不好发作,便端起满杯酒,告饶似的冲着荆家农道:“我龙海这下水里能装几杯酒,凌董事长不知道,荆市长你老应该最清楚,我还要挨个儿给领导们敬酒,可不敢再喝了。”
“我说你这小酒量还敢和凌董事长端杯,人家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呀。”荆家农接着把话锋一转,“这样吧,我帮你求个情,你就喝了这杯讨教酒,然后请教一下清扬董事长,如何解决你眼下化肥厂的大难题吧。”
原本荆家农今天就醉翁之意不在酒,见此机会便乘势借凌清扬来将龙海的军。三个月前,龙海信誓旦旦地签了化肥厂的兼并协议,可直到现在却分文没有兑现,经委主任和厂长今天是追着屁股来要账的。龙海对此焉能不知,本想借敬酒耍个花胡梢搪塞过去,不想这荆家农来了个拦头炮。他顿时像被人按住了脖子,喝药似的屏气将酒吞入了腹中,未曾想还未坐下,旁边的经委主任便发了难。
“龙老板,这化肥厂收购了,可不能光让厂房仓库晒地皮,厂里工人都眼睁睁等着发退休金和养老金呢,你要真付不了款,就及早说明,可不敢耍把戏的躺地下——论堆儿啊。”
龙海遭了抢白,自知理短,见化肥厂厂长也要起身,便抢先一步说:“各位领导,大家批评得都对,俺统统接受,可也请领导们体谅一下民营企业的难处。原指望楼盘出手交并购费绰绰有余,这就一下子给白云塔捐了一百万,我可是一向急政府所急,可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嘛。谁能想到梁州地产开发疲软得像个老头的球,钱全都砸在手上,这难道全都赖俺不讲信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