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绚烂的时刻
2009年春节,河南省郸城汲水乡大刘庄。
四辆崭新的轿车在村口空地的四个角落,齐刷刷地把大灯打开,将漆黑的夜空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周边十里八村的人们都从四面八方涌向了大刘庄。
村口的空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烟花,大人小孩、男男女女你拥我搡地将这块空地围得水泄不通。没有人维持秩序,但是人们却很规矩地站在那里,等待着烟花绽放那最绚烂的时刻。
有人喜欢凑热闹,有人喜欢看门道。这不,在大家都挤在那里等着看烟花的时候,二胖子却围着村口的空地转了一圈,原来他在“检查”停在那里的四辆崭新的轿车。他终于看明白了,那辆银灰色的是现代索纳塔,那辆米色的前脸有十字标志的车是雪佛兰,那个有四个圆圈的是奥迪,还有一辆,那是广州本田。
……随着一声清脆的巨响,一团明亮的火球窜上了夜空,然后那火球在空中发出更加响亮的爆炸声,爆炸声里火球从中心开花,像九月的菊花……随后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在大刘庄空旷的夜空里剧烈地响起,千朵万朵各种颜色的花朵将整个村庄的夜空照了个通明。孩子们叫喊着,老人们讶异着,年轻人也赞叹着。在人们的记忆里,这样热闹的场面,一下子燃放这么多的烟花,这在大刘庄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
然而,所有这一切并不是村里安排的。
看见了吗?在烟花施放现场指挥一切的那个很敦实的穿黑夹克的小个子,这一切是他自己掏腰包安排的,他就是今天我要说的主人公,他的名字叫刘刚。此时,他和村里的乡亲们一起享受着这一年之中最绚烂的时刻。
16岁的流浪生活
1990年7月的一个晚上,人们无法驱赶那直往毛孔里钻的30多度闷热的空气,只好把窗子敞开,让夜风驱走令人难受的暑热。
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从炕上爬下来,在房间里悄悄地寻找了几件夏季常穿的衣服,又找了几件自己认为能用得上的物件,他没敢去推门,怕开门的声音惊醒在床上熟睡的老娘,而是小心翼翼地从窗口跳到了屋外。
落了地,他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来得及,撒开他那双大脚就向村口跑去,一会儿的工夫那团黑影就被夜的黑掩盖得踪影皆无了。
这个跳窗户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刘刚。
白天媒人拿一张照片给刘刚妈看,说要给刘刚介绍对象。刘刚也看了,太丑,再说了才16岁,看什么对象?但是儿子岂能勘过老娘,这不老娘和媒人说好了,明天媒人领着刘刚去邻村相亲。别看刘刚很早就辍学在家了,家里也不富裕,但是这哥们儿硬是不安分,他不想一辈子就这么在这个穷乡僻壤终老一生,更不想在这个落后的山区随便找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婆胡乱地糊弄自己一生。虽然,此时刘刚只有16岁,经济还没有独立,在家也没有话语权,自己的小胳膊还拧不过父母的大腿,但是惹不起我躲得起,这不,趁着月黑雁飞高,刘刚夜遁逃——他和他的三个小伙伴约定好了,他们要到外边去闯荡世界去了。
毕竟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代,从小就有鸿鹄之志,了不起。
刘刚的同学刘大庆有个亲属在山西挺有能力,他们所说的那个亲属其实就是刘大庆的姐夫,在山西省长治县的电业局工作,是个不大不小的头目,刘刚、刘大庆他们四个哥们今天晚上就离开大刘庄,去投靠刘大庆的姐夫。对于刘大庆的姐夫来说,安排一个刘大庆应该没有问题,即使退一步说安排两个人也问题不大,但是让他一下子安排四个人的确有难度,再说了安排了两个人那另外两个人怎么办?所以,刘大庆的姐夫只给刘大庆安排了一份工作,而且还是一份不错的工作——开车。其实刘大庆在此之前根本就没有碰过车,那也没问题,不会开可以现学。就这样,刘大庆在姐夫的安排下在长治县电业局招待所住下了,学习汽车驾驶。刘刚他们三个人暂时没有安排,怎么办?那也不能住露天地吧,孩子们被逼到这个地步了,想辙吧。刘大庆住的招待所正好四个人一个房间,他们四个人干脆一起住进了刘大庆的房间。招待所里客人不满的时候他们就每个人一张床,如果电业局有学习班或者召开会议的时候,他们就两个人、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最严重的时候他们甚至四个人在一张床上胼抵而居。
住的问题就这样被他们暂时解决了,而更为严重的问题是如何解决吃的问题。上世纪90年代各个单位的招待所一般都是实行饭票制,就是一个饭票随便吃,刘大庆还真够哥们儿,他每顿饭都是把饭打到房间里来吃,用最大的饭盒,把饭和菜往死了向饭盒里装,然后四个人在一个饭盒里吃,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地应付着。
然而,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时间长了对刘大庆姐夫的影响也不好,而且大家都吃不饱,十六七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四个人吃一个人的饭,谁也受不了!怎么办?刘刚向刘大庆说:“这样时间长了不行,将来如果把你的工作也弄没了,我们四个可就没有出路了,咱们怎么着也得保住你,我们也好有一个退路。
最好跟你姐夫说一声,给我们找点活干,我们什么活都干,有吃有住就行。”刘大庆的姐夫说:“我朋友在柳林有个工地,活太累怕你们受不了,如果你们非要干就去试试吧。”于是刘刚、刘大庆他们一行四人来到了柳林。当时刚刚改革开放不久,什么《劳动法》《合同法》呀,什么法都没有,愿干不干。一天干十六个小时,早晨5点准时吹哨,听到哨声全体起床,洗脸、吃饭一共二十分钟,中午休息半个小时,晚上干到10点钟。吃的就别提了,窝窝头、白菜帮子,菜里连一点油星都看不到,简直就是盐水煮白菜帮子,难吃死了。刘刚他们被安排到翻砂车间,“那活根本就不是人干的,就更别说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小蛋子了。”刘刚和我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感慨良多。
“晚上干完活,我们不洗澡都没法睡觉,可是洗完澡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干活时穿的衣服上面全是漆黑漆黑的粉尘,脱下来一抖搂都能抖下来一两公斤的煤灰,如果直接穿在身上,那洗操也就白洗了,怎么办?我们一般都是回到宿舍之后立刻脱光了身子,然后裹上一件棉大衣去洗澡,洗澡完毕之后再裹着大衣回去睡觉。”刘大庆干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回长治了。于是,刘刚他们三个人像发配了一样,每天十六个小时的强体力劳动在那里坚持,一天的补助是一元钱,其他工资年底一起算,也不知道一天挣多少,这还是有人介绍才干上的活呢,谁敢问呢?
刘刚说:“那里每天的伙食是要自己付款的,当月也不知道是怎么算的,我们就那么干,月底我们三个竟然每个人欠那个工地一元钱。”刘刚他们三个实在干不下去了。“不是怕吃苦,而是感觉不到前方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吃苦不怕,吃苦要吃得值得,就这样干下去将来怎么办?这工头根本就不把我们当人,但是我当时就想,别人不把我们当人,我们自己不能不把自己当人!”刘刚和另外两个伙伴大约在那里又坚持了两个月,然后在一天早晨起床之后,他们不辞而别了。他妈的,这叫什么世道?干了两个多月,身上竟然欠着工头的钱,三个人竟然身无分文。
家里穷,没有出路,只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哪知道,外面的世界更多的其实是无奈。
“山西是中国煤炭资源最丰富的省,尤其是能源紧缺的21世纪,整个中国最有钱的土财主基本上都是山西那些开煤矿的。几天一个瓦斯爆炸,过几天又一个煤矿透水,那个时候我们几个没撂在那里也算是万幸了。”刘刚不无感叹地说。
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很多东西都已经变得模糊了,因为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不愿意去回忆,所以说起来刘刚自己有时候也糊涂。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到长治的,反正他们三个又回到了刘大庆住的那个招待所。刘大庆请他们几个洗了一个澡,三个黑人立刻变成了纯种的黄种人。经过几天的休整,刘刚感觉山西没有什么出路,因为大家是奔刘大庆姐夫来的,这也没错,错在大家不该一起来,刘大庆姐夫又不是局长,哪有那么大的能力一下子安排这么多人?如果刘大庆姐夫无法安排大家,那大家不如离开山西,到最发达的地方去寻找机会。
最后,刘刚和一个哥们离开了山西。刘大庆和另外一个哥们留在了山西。刘刚和那小子从太原直接回到了河南,想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刘刚说:“我们要想一想,想好了再出去,不能这么盲目地瞎闯了。”我说:“当时是不是有点像丧家之犬?”刘刚很严肃:“也不能那么说。”我说:丧家之犬也没什么,我给你讲一段孔老二的故事:
孔子在卫国的时候,被卫灵公的妻子南子戏弄了一通,孔子无奈地离开了卫国。前往赵国、宋国。到了宋国听说宋国的大司马要杀孔子,于是,孔子率众弟子撒丫子逃到了郑国。逃跑的途中,弟子们忽然发现夫子不见了,于是子贡就到处打听,发现河边有位老人,上前一问,老人告诉子贡:“夫子倒是没看到,东门倒是有个人,‘累累如丧家之犬’。”于是子贡前往探视,果然是孔子。子贡就把老人讲的话给孔子说了。孔子不但不介意反而高兴地说:“说我很像丧家之犬,太对了。”这应该是孔子在周游列国时最穷困潦倒的写照了。然而后来怎么样,孔子依然不失其政治家、教育家的风范,照样成为千古圣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儒学之精髓,我们每一个人不可能都做到,但是我们最起码可以从最简单处做起吧?那就是为天地立心,通俗地说也就是任何时候要对得起天地良心,这就够了。”刘刚这回笑了:“咱不能跟孔子比,但是任何时候都能做到对得起天地良心,这一条就够了。”
深圳的悲惨记忆
在家里只待了五天。
在外面混的确很难,不是一般的难,而是百般千般的难。但是家里也不好混,家里穷,比《还珠格格》里赵薇她们住的监狱差不多:三间茅草房,四面都是墙。抬头见老鼠,低头见蟑螂。天天糊涂粥,饿得心发慌。孤苦又寂寞,面对爹和娘。这种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折磨简直让人窒息,何况刘刚的老娘对他离家出走的过火行为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刘刚决定还得走。虽然很多朋友都劝他们:“外面也挣不到钱,那么苦,出去干什么,在家混曰子呗!”“外面是苦,但是不出去将来不是更苦,更没有机会吗?毕竟现在还能走动,赚不到钱,出去走一走长长见识也是好的,比在家混日子有意思。”刘刚和他的那个伙伴就这样又悄悄地踏上了他们又一段崭新的流浪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