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根不昧 再世修真 狭路逢仇 初番涉险
当下云凤、杨瑾便带了四小,往白阳崖洞中飞回。进洞落座,云凤重又率领四小,上前拜见,献上清泉山果。因杨瑾变计,要修养真灵,复原之后,再去除妖。坐禅须在夜间子时以前起始,天甫黄昏,还有余暇,互相谈起前事。才知凌雪鸿自在开元寺兵解坐化后,她生前杀孽太重,内功也稍欠精纯,成不得地仙。幸亏神尼优昙护持她的真灵,到处寻找躯壳。因是功候未成,便遭兵解,不比寻常元婴,神游失体,只要一具好躯壳,便可入窍。又因受了她前生恩师芬陀大师的重托,欲令重转一生,由幼年入道,以求深造,更要避免轮回,免昧夙因,必须在游行之际,遇到那刚刚断气夭亡女婴,附体重生。这女婴又须生来灵秀清健,不是浊物,方配得上。可是这等灵秀清健的女婴,又不会夭亡,遇合极难。
一连带她寻了好些天,最后仗着神尼优昙的玄机妙算,才在姑苏阎门外七里山塘,找到她的躯壳。那家姓杨,名阿福,是个极本分的人。妻子潘氏。以种花钓鱼为业,又种得几亩田。吴中富庶,本可将就度日,无奈膝前子女众多。潘氏自十七岁出嫁,差不多每年有孕,而且每生必育,中间有几回还是双胎。虽然夫妻二人年甫四十,已生了二十多个子女,一个指身为业的人,却如何养育得起?一年到头,都是为了儿女忙累。后来人口日多,休说抚养艰难,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偏生未七八胎,全是女孩。大一点的男孩子,还可送出去佣工学生意,减些食粮。这些孩子,年纪都小,个个生相丑陋。加以乃父经年辛劳,乃母除料理家务外,一年有半年拖着大肚子生病,没有精神管教,无一个不是淘气到了极点,常招四邻厌烦。连想送给人当童媳、丫头,都没人要。
便大了来,也未必嫁得出去。简直是许多活累。每日正为此愁烦,偏生末一胎生杨瑾时,不但又是个女的,相貌更比前几个还丑得多。这年又赶上了两场冰雹,生活愈难自给。潘氏一见又是一个丑女,当时一气,只哭喊一声:“我弗要格种小鬼丫头害人精呀!”便已急晕过去。阿福见妻晕死,慌了手脚。自己委实也是恨极,一面救转潘氏,一面打算将婴儿抛在门前吴江里淹死,又下不了手。想了想,无计可施,便拿些破棉花与破布,连头一包,放在房后老远的大井旁边。原意婴儿初生,不是生得多的父母,难辨出她的美丑,想盼不知就里的过路人来拾去喂养,既减负担,又省得欠下一条命债。却不想那日正是三九下雪天气,朔风凛冽,寒冷非常,初生婴儿置于暖房,尚且不温,何况风雪地里,旧棉破布怎能支持得住?阿福心悬产妇,一切均未顾及,放在井旁,回身就走。走没片刻,婴儿便已冻死过去。
这时恰好神尼优昙带了凌雪鸿的灵光,不先不后赶到。解开包一看,见那婴儿生得天庭饱满,长眉插鬓,秀发如漆,五官甚是清奇,一张赤红脸,已冻成青白色。知道新死俄顷,是个绝好的胎壳。暗道了一声:“罪过!”把雪鸿的灵光合了上去,又与她塞了一粒灵丹在口内。婴儿立即醒转,拿眼望着神尼优昙,呀呀欲语。神尼优昙忙止住她道:“凌道友,你虽脱劫借体重生,但是婴儿太小,五官肢体俱未发育完全,最好还是暂且缄默,拼受一些尘世上烦恼,以应轮回之苦,而消灾孽。我现时暂将你道力用法禁闭,使你施展不得。
一则免你惊世骇俗,诸多不便;二则好使你重新修为,返驳归纯,建立道基。只不蔽你真灵,以免有昧夙因,自忘本来而已。令师芬陀大师本该早成,为了道友,特地延迟飞升。所有道友原来的法宝飞剑,少时即行送往保存,等道友一过七岁,令师必然亲来渡化。此刻先送你往寄生父母之家留养。我因大劫已兴,教业修行,苦无多暇,盖以俗尘扰攘,孽累众多,今日一别,至早也须五十年后,道友二次修成出世行道之日,始能相见了。凡百珍重,勿忘此言。”当下行法,用手一按婴儿命门。婴儿说不出话来,两眼含泪,将头微点,意似感谢。神尼优昙又道:“道友心事,我俱明白,归时自会一一代办,无容叮嘱。趁此风雪大作,无人之际,我送你回家吧。”
说罢,将婴儿抱藏怀内,径往杨家叩门。阿福正在家给妻子煎药,开门一看,见是一个半老尼姑,便愀然道:“老师太,你来得不凑巧,房里今日刚巧临盆,钱米俱缺,只剩一点稀饭米,要把产妇吃格,你到别人家化去吧。”神尼优昙见他身上褴褛,身后大大小小跟着好几个男女孩子,都生得相貌奇丑,面有菜色,浑身湿污,衣不蔽体,皮肉俱冻成了紫色,看光景家境甚是贫穷。笑答道:“贫尼此来,并非为向施主募化财米。只因适才路过尊府左近,看见井旁有一弃去的婴儿,哭得甚是可怜。出家人怎能见死不救?偏又有事远行,无处托付。我看施主家况也不甚佳,不欲相累。这里有三百两银子,交与施主,作为此女养育之资,彼此两便,想是不会推辞的吧?”说罢,从怀中将婴儿取出,连同银子,递将过去。
阿福一见那婴包,认得是自己弃去的女儿,父女天性,不由触动伤心,流下泪来。忙将包接到手内,含泪说道:“老师太,弗瞒你说,格个小囡本来是我格。因为人忒穷,小囡忒多,实在养弗起,无法子,拿俚掼忒,险险教冻杀,幸亏老师太搭伊救活。现在想起,交关难过,后悔还来弗及,应当谢谢你,再拿你这样多银子,阿要罪过?小囡我原留下来养起仔,老师太银子铜钿来得弗容易,我是万万不敢领格。”神尼优昙见他人颇本分,语出至诚,词意极坚,那般贫寒,并不为财所动,瞒心昧己。便笑答道:“此女相貌极好,异日必有大福,休要轻看了她。虽说珠还合浦,原是亲生,但是檀越业已弃去,被贫尼拾来,无殊为我所有。
既然托养,哪有不受酬谢之理?再者,檀越家况贫寒,不留点银子在此,日后贫尼怎能放心贤夫妇待她如何,我看檀越为人忠厚善良,弃女为境所逼,非出本心,定是上天假手贫尼,使贤夫妇得此三百两银子,置些田产,以为度用教养子女之资,否则怎会如此巧合?只管收下,毋庸谦谢。这里还有丸药一粒,可使产妇康强。贫尼也决不会再来相扰,结此一种善缘吧。”说罢,将丸药、银子放在破桌之上,回身开门而去。阿福放下女婴,持银出门追赶,已然不知去向。只得回去,和潘氏一说,因平日原本信佛,俱当是菩萨济事,好生欢喜,全家俱望空叩头不止。那药与潘氏服下,半日后,便即康健下床,宿病悉法。阿福忙命群儿,分头拿银子前去买办香烛柴米等类回来,又去神佛前叩谢祷告一番。因婴儿曾弃井旁,取名井囡。因她幼蒙佛佑,生有自来,才满周岁,便能咿呀学语,举物知名,颖悟绝伦,自然全家大小钟爱逾恒。
阿福饱经忧患,备历艰难,钱一个也不舍妄用,却极爱背了人,行些善举。偏生时来运转,那三百银子自化成田产后,除历年丰收外,第三年上,他又积了些钱,与人搭本为商。说也奇怪,无论是什么买卖,只要有他股本在内,竟是无往不利。渐渐富甲一乡,成了当地人望。男孩子们耕读商贾,各自前进。便是那么丑女儿,人家也不再嫌弃,竞来订婚攀附。井囡更不用说,才满三岁,求婚的人便踵接于门。阿福夫妻虽是老实乡农,却也有些算计,心想后半生衣食,全由这个女儿身上得来,怎可随便许人。再加井囡聪明已极,两三岁便知孝顺。别的都乖巧听话,独一听有人提起亲事,便放声大哭,整天价不进饮食。阿福夫妻屡试屡验,自然心疼,只是不知是甚缘故。除向来人婉言谢绝外,再也不敢使她知道这类事儿。后来逼得无法,当众声明,有神佛托梦,井囡婚姻,须待她年长缘至,父母别人均不得相强;否则,男女两家,俱有奇祸。井囡神异之迹,早已传遍,这一来果然减了不少麻烦。
光阴易过,一晃井囡已有七岁。不但出落得丰神挺秀,美丽若仙,而且文武皆通,举止动作直似大家风范,宛若宿会。阿福夫妻自然越发钟爱。家运也一年比一年兴旺。全家正喜气洋洋,过着好日子。这一天,井囡忽然病倒,和小时闻说订婚一样,终日不进饮食。阿福夫妻不吝重酬,把苏、常一带的名医全都请遍。药吃下去,立时呕吐出来,仍是昏卧不醒,一点也不见效。全家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求医的求医,拜佛的拜佛,凄凄惶惶,走投无路。不觉过了三日,正在无计可施,这日早起,全家大小愁聚病女床前,忽听门外木鱼佛号之声,直达内寝。这时杨家已成大富,人口又多,由大门到内室,有七八进深,井囡所居,还隔着一片花圃菜畦,外面多大声音,平日从听不到,这木鱼佛号之声,怎能入耳?方在低声命人出看,井囡如疯了一般,倏地从床上跃起,口喊恩师,往外便跑。
神力如虎,兄弟姊妹们一齐上前,都拦不住,纷纷跌倒,乱成一片。后来阿福夫妻见势不佳,齐向房门口跪倒,挡住去路。井囡一见父母下跪,不能过去,才止了步,跪下来放声大哭,口中直说:“我好容易等了七年,才将恩师等来,你们偏不放我出去。少时恩师如若走了,我便是个死人。”全家正忙乱间,阿福第六女儿名叫阿珍,人极聪明,只是丑得出奇,自知貌陋,也和井囡一样,誓死不肯出嫁,每日吃斋念佛。姊妹中,她与井囡尤为相得,从井囡病起,真恨不能以身相代。一闻此言,猛地心中一动。见众人围挤井囡,七张八嘴,悲哭劝慰,插不下嘴,忙向身侧长兄说了句:“事在紧急,我们还不给小妹妹请老师父去?”随说拉了便跑。等阿福喝住众儿女,问明井囡是要门外敲木鱼宣佛号的恩师时,阿珍和他长子已将那敲木鱼人请进。一看来人,也是一个中年尼姑,生得身相清癯,面如白玉,眼皮半开半闭,时闪精光。右手一个小木鱼,左手一副念珠,布衲芒鞋,甚是整洁。
阿福全家素敬僧尼,见这尼姑风采动作与众不同,料是异人。方要为礼,井囡已从众人胁下挤出,抢上前抱住那尼双腿,跪下悲哭道:“弟子还当优昙大师有意相欺,忿而欲死。不想恩师今日才到,真想煞弟子了。”尼姑喝道:“怎的当众妄言?我来自有处置,还不起去。”阿福见尼姑喝问,还恐惊吓了爱女,又不好出口拦阻,正在为难。谁知井囡竟听话非常,叩了一个头,忙即起立,喜容满面,恭身侍侧。尼姑朝众人看了一看,说道:“适才小姑娘病状,已听说起,外人不知病源,怎能医得?这里虽无外人,人多终是不便,大家请先出去,只留贤夫妇在此足矣。”阿福夫妻闻言,忙将众儿女喊出房去。又要向尼姑行礼,尼姑拦道:“贤夫妇无须多礼。贫尼芬陀,少时尚须往普陀一行,不能久住,休要耽延时刻。令爱原是借体回生,我只将她与贤夫妻这场因果说出,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