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一面用被围住萧元,连喊带揉;一面听着说话,觉出畹秋语气虽然强硬,脸色却是难看已极。灯光之下,头上若有黑气笼罩。尤其是素来那么深心含蓄的人,忽然大声说话,自吐隐私。纵说室内皆一党,大雪深宵,不会有人偷听,还是反常。疑她冤鬼附体,口里不说,心中好生害怕。还算好,萧元经过一阵呼唤揉搓,渐渐醒转,并能若断若续地发声说话了。刚放点心,侧耳一听,竟是满口呓语,鬼话连篇。一摸周身火热,忧惧交集。只得扶他睡好,准备先熬些神曲吃了,见机行事。如不当人乱说,再行请人诊治。畹秋二次告辞。魏氏虽然害怕,因听说二娘是畹秋亲手害死,当晚冤鬼现形,畹秋辞色异常,若有鬼附,适才又说了许多狠话,两次害人,均出畹秋主谋,鬼如显魂,必先抓她,自己或能稍减,留她在此,反受牵连。再者畹秋恐丈夫发觉她雪夜潜出起疑,也是实情。便不再挽留,送出畹秋。忙把二子唤醒,想仗小孩火气壮胆。不提。
且说畹秋在萧元家中鼓起勇气出去,到了路上,见雪又纷纷直下。猛想起害人时,雪中留有足印,只顾抱人,竟忘灭迹,如非这雪,几乎误事,好生庆幸。又想起适才二娘显魂,形相惨厉怕人。再被冷风迎面一吹,适才从热屋子出来,那点热气立时消尽,不由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方在有些心惊胆怯,耳听身后仿佛有人追来。回头一看,雪花如掌,看不见甚形影。可是走不几步,又听步履之声,踏雪追来。越往前走,越觉害怕。想早点到家为是,连忙施展武功,飞跑下去。初跑时,身后脚步声也跟着急跑,不时好像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字,声为密雪所阻,断续零落,听不甚真。畹秋料定是二娘鬼魂,脚底加劲,更亡命一般加紧飞跑。跑了一段,耳听追声隔远,渐渐听不见声息。
边跑边想:“自己平素胆大,并不怕鬼,怎会忽然气馁起来?适才亲见二娘显魂,尚且不惧,只一下便将她惊走。常言人越怕鬼,鬼越欺人。如真敌不过她,尽逃也不是事,早晚必被追上。何况这鬼又知道自己的家,被她追去,岂不引鬼入门,白累丈夫爱女受惊?冤仇已结,无可避免,转不如和她一拼,也许凭着自己这股子盛气,将她压倒,使其不敢再来。明早等她入殓,再暗用桃钉,去钉她的棺木,以免后患为是。”想到这里,胆气一壮,脚步才慢了些。一摸身上,还带着一筒弓箭和一把小刀,原备当晚行刺万一之用。便一同取出,分持手内。一看路径,已离家门不过数丈之遥,恰好路侧是片树林。匆匆不暇寻思,惟恐引鬼入室,竟把鬼当做人待,以为鬼定当自己往家中逃去,意欲出其不意,等她追来,下手暗算。侧耳一听,身后积雪地里,果然微有踏雪追来之声,忙往路侧树后一伏。
这时那雪愈下愈大。畹秋聪明,知道鬼畏人的盛气,离家已近,恐出大声惊人。又见雪势太大,鬼现形只一黑影,其行甚速,一个看不清,稍纵即逝。算准鬼必照直追来,伏处又距来路颇近,暗中把周身力气运足,等鬼一过,便由斜刺里刀弩齐施,硬冲出去,不问打中与否,单这股锐气,也把她冲散。刚准备停当,蓄势相待,忽听步履踏雪之声,沙沙沙仿佛由远而近。正定睛注视间,一晃眼,雪花弥茫中,果见一条黑影,由树侧急驰而过。畹秋手疾眼快,心思又极灵巧,知道纵扑不及,一着急,左手弩箭,右手小刀,一同发出。跟着两脚一蹬,飞身朝那黑影扑去。脚才离地,耳听“哎呀”一声惊叫,鬼已受伤倒地,同时声发人到。畹秋也纵到鬼的身前,耳听鬼声颇熟。
正要伸手抓去,猛想起鬼乃无形无质之物,如何跑来会有声音?心方一动,手已抓到鬼的身上,无意中用力太猛,正抓着鬼的伤处。那鬼风雪中老远追来,误中冷箭,心里连急带痛,一下滑跌,扑倒雪里。再吃这一抓,立刻又“哎呀”一声惨叫,疼晕过去。畹秋觉出那鬼是个有质有实物,刚暗道“不好”,再听这一声惨叫,不由吓了个心颤手摇,魂不附体。忙伸双手抱起一看,当时一阵伤心,几乎晕倒。原来伤的竟是自己丈夫文和,并非二娘鬼魂。一摸那支弩箭,尚在肩上插着。慌不迭地一把拔下,抱起往家就走。越房脊到了自己门首,见灯光尚明,耳听水沸之声甚急。一推门,门也虚掩未关,进门便是一股暖气扑来。一看爱女瑶仙,正侧身向外,独对明灯,围炉坐守,尚未安睡。忙奔过去,将人放在床上卧倒,连喊:“快把伤药找来,急死我了!”话才说完,急痛悔恨,一齐夹攻,也跟着晕倒床上。
瑶仙本知今晚这场乱子说大就大,不敢安歇,正在那里提心吊胆,对着灯光,焦盼去人平安回来,一个也不要出事,明早好去佛前烧香。忽见房门推开,钻进一个雪人,手中抱着一人,更是通体全白。心方一惊,已看出是谁,忙赶过去,开口想问,抱人的也已晕倒。慌不迭急喊:“妈妈,爹爹怎么了?”畹秋原是奇痛攻心,急昏过去,唤了两声,便即醒转。见爱女还在张皇失措,连忙挺身纵起,开柜取出多年备而未用的伤药,奔到床前。伤人也死去还魂,悠悠醒转,睁眼见在自己床上,叹口气,叫一声:“我的女儿呢?”瑶仙忙俯下身去,答道:“爹爹,女儿在此。”畹秋知他必已尽知自己隐秘,不由又羞又痛,又急又悔,当时无话可说,颤着一双手,拿了药瓶,想要给他上药。崔文和连正眼也没看她一下,只对瑶仙叹了一口气,哭丧着脸,颤声说道:“你是我亲生骨肉,此后长大,务要品端心正,好好为人,爹爹不能久看你了。”那背上伤处肩骨已碎,吃寒风一吹,本已冻凝发木,进了暖屋,人醒血融,禁不住疼痛。先还强力忍受,说到末句,再也支持不住,鼻孔里惨哼了一声,二次又痛晕过去。畹秋见状,心如刀绞。知他为人情重,现既说出绝话,听他的口气,说不定疑心自己和萧元有了私情,醒来必然不肯敷药。忙把他身子翻转,敷上止痛的药。一面为他去了残雪,脱去湿衣;一面听爱女诉说经过,才知事情发作,只错了一步。
原来文和和萧逸是一般的天生情种,心痴爱重,对于畹秋,敬若天人,爱逾性命。施于畹秋者既厚,求报自然也奢。畹秋虽也爱他,总觉他不如萧逸,是生平第一恨事。又见他性情温厚,遇事自专,独断独行,爱而不敬。文和也知她嫁自己是出于不得已,往往以此自惭,老怕得不到欢心,对畹秋举动言谈,时时刻刻都在留意。畹秋放肆已惯,以为夫婿恭顺,无所担心,祸根即肇于此。当欧阳霜死前数日,文和见三奸时常背人密语,来往频繁。不久欧阳霜姊弟便无故先后失踪,三奸背后相聚,俱有庆幸之容。文和原早看出畹秋与欧阳霜匿怨相交,阳奉阴违,料定与她有关,好生不满。曾经暗地拿话点问,没等说完,反吃畹秋训斥了一顿。文和只得闷在心里,为她担忧好久,侥幸没有出别的事。可是畹秋带了爱女,往萧家走得更勤,每去必强拖着自己同行。细一查看,又不似前情未死,藕断丝连,想与萧逸重拾旧欢,做那无耻之事。先还疑他前怨太深,又有别的阴谋。可是一晃数年,只督着爱女习武,并无异图。对萧元夫妻也不似以前那么亲密。心才略宽。
近数月来,又见三奸聚在一起,鬼鬼祟祟,互说隐语。有一天,正说雷二娘甚事,自己一进屋,便转了话头。心又不安起来。久屈阃威之下,不便探问,问也不会说,还给个没趣,只暗中窥察。畹秋却一点没有看出。昨晚畹秋忽令独宿书房,因连日大雪,未疑有他。半夜醒来,猛想起昔年萧家之事,是出在这几天头上。欧阳霜美慧端淑,夫妻恩爱异常,究为何事出走?是否畹秋阴谋所害?将来有无水落石出之日?如是畹秋,怎生是好?这类心事,文和常在念中,每一想到,便难安枕。正悬揣间,恰值畹秋私探萧家动静回来。那晚雪大风劲,比第二晚要冷得多。回时不见书房灯光,以为丈夫睡熟,急于回房取暖,一时疏忽,举动慌张,脚步已放重了一些。乃女瑶仙因怕风大,把门插上,久等乃母不归,竟在椅上睡着。畹秋推门不开,拍了几下,将瑶仙惊醒,开门放进。文和先听有人打窗外经过,已经心动,连忙起身,伏窗一看,正是畹秋拍门。灯光照处,眼见畹秋周身雪花布满,随着女儿进去。当晚睡得特早,明是夜中私出,新由远地回来。料定中有隐情,连女儿也被买通。气苦了一夜未睡,决计要查探个明白。
当日萧元夫妻又来谈了一阵走去。文和暗窥三奸,俱都面带忧忿之色;所说隐语,口气好似恨着一人。欧阳霜已死,只想不出怨家是谁。知道畹秋骄纵成性,如不当场捉住,使其心服口服,决不认账。自己又看不出他们何时发难。欲盘问女儿,一则当着畹秋不便,又恐走嘴怄气。正在心烦,打不出好主意,畹秋晚来忽又借词,令再独宿一夜。知她诡谋将要发动,当时一口答应,老早催吃夜饭,便装头痛要早睡。原打算畹秋出去在夜深,先在床上闭目装睡,养一会儿神,再行跟去,给她撞破。不料头晚失眠,着枕不久,忽然睡去。梦中惊醒,扒窗一看,内室灯光甚亮,天也不知什么时候。
连忙穿衣起身,先往内室灯下一探,只女儿一人面灯围炉而坐,爱妻不知何往。雪夜难找,好生后悔。继一想:“她无故深夜外出,即此已无以自解。现放着女儿知情同谋,一进房查问,便知下落。”忙进房去,软硬并施,喝问:“你娘何往?”其实瑶仙虽知乃母所说往萧家去给自己说情,传授萧家绝技的话,不甚可靠,实情并未深悉。见乃父已经看破发急,只得照话直说。文和察颜观色,知乃妻心深,女儿或也受骗。她以前本恨萧逸薄情,既处心积虑害了欧阳霜,焉知不又去暗害萧逸?不问是否,且去查看一回,当时追去。当晚的事般般凑巧,文和如不睡这一觉,二娘固不至送命,三奸也不会害了人,转为害己,闹出许多乱子。
文和行离萧逸家中还有半里来路,忽听对面畹秋轻轻连唤了两声“大哥”,心正生疑,听去分外刺耳。这时雪下未大,等文和循声注视,畹秋已抱着一人,由身侧低了头疾驰而过,抱的明明是个男子。当时忿急交加,几乎晕倒,还不知抱的就是萧元。略一定神,随后追去,一直追到萧元家门,眼见魏氏开门,畹秋一同走进。萧元所居,在一小坡之上,住房原是一排。坡下两条小溪,恐小孩无知坠水,砌了一道石栏。进门须从头一间内走进,连过几间,方是卧室。越房而过,文和无此本领,又恐将人惊动。踌躇了一阵,才想起溪水冰冻,可由横里过去。到了三奸会集之所,畹秋前半截已说完,正值闹鬼之初,畹秋相助魏氏,给萧元脱衣,扶起洗脚。在畹秋是患难与共,情出不得已。在文和眼里,却与人家妻妾服侍丈夫相似,不堪已极。刚咬牙切齿痛恨,忽听畹秋喝声:“打鬼!”迎面纵起。文和在窗外却未看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