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霞儿重又向神尼优昙通灵默祝,终无回应,只得带了明娘重又飞起。因先耽误约有半个时辰,格外加紧飞驶,顷刻千里。师徒二人更不再停,一口气飞到东溟极海,天还未亮。前行不足万里,便是大荒山的所在,所有险阻也全在这末了一段路上。霞儿按落遁光,取出柬帖一看,只有一张去大荒山阴、山阳两条路径的草图。霞儿根骨深厚,从小入道,机智绝伦。暗忖:“师父以我是佛门中人,此次为报亲恩,特命还山侍父,待命行道,助完当年宏愿。父亲行事机密,如感不能胜任,决不出此难题。这张柬帖原随师祖灵符一起交下,行前并未提说。久闻大荒二老仙玄机奥妙,善于前知,看这字忽隐迹,可见事极机密。推测柬帖上图径偈语之用意,分明令我师徒分道扬镳,当机立断之意。既命随意所之,那人鱼并未禁止相见,何妨一试?”便告明娘引路,先往神獭岛一行,并在海边说好,此行并无成算,只是随机应变。到时,也许分开,各奔一方。再往前去,便凭心领神会,不再多言,免被对方警觉误事。师徒二人商定以后,便即起身,遁光神速,先飞越过东海角,入了东荒极海。只见海天混茫,万里无涯,吞舟巨鱼与荒海中千奇百怪的水族介贝之类,成群出没。水气汹腾,上接霄汉,波涛愈发险恶,天日为昏。
那神獭岛乃去大荒头一关,相隔不远,不消多时,便已赶到。见岛不甚大,却极高峻。远看宛如一个胁生双翅、千百丈高的怪神,披发张翼,矗然独立于无边辽海之中,挡住去路,看去十分威猛。霞儿灵警慎重,见岛势如此险恶,明娘与鱼仁久不相见,早蓄戒心。二人遁光原本合在一起,便把自己身形隐去,一面暗令明娘小心,独自照顾,以防不测。明娘深知鱼仁对她有十二分的好意,便不指点相助,决不至于作梗,还在暗笑师父多虑。不料遁光刚一飞近,正待下降,忽听飕的一声,千百丈方圆一蓬蓝晶晶的光网,像蛟龙吸水,其疾如箭,由岛面上直喷上来。
变起仓猝,来势又迅急异常,事前一无警兆,又不见甚邪气,即使二人久经大敌,也没料到会有这类广大神速的埋伏,如何抵御得及。以霞儿的飞遁神速,本可挟了明娘一起遁走,偏在到时把遁光分开,一个措手不及,明娘竟被网去。还算是霞儿法力高强,事前又有戒心,一见那东西不是飞剑所能克制,立即升空遁走,未遭罗网。百忙中回顾下面,明娘连人带遁光吃那光网裹住,一路强挣,飞舞而下,去势更比飞起时神速,目光到处,已早降落。不禁大怒,扬手忙把太乙神雷连珠般发将出去时,人影已经无踪。霹霹连声,枉自打得天摇地震,雷火横飞,更无动静。岛上妖物始终不曾现形,烟光也未再现。
霞儿心想:“神雷或因飞身太高,妖网难中,故未出现。”改用法宝护身,手持禹鼎施为,并故意下降,诱她发网。一直降到岛上,妖物光网仍未出现。后又假作无奈何飞走,暗把遁光敛去,隐身回来窥视,仍是无用。细一查看,那岛通体石质,一色浑成,草木不生,更无一个可以容人栖止的洞穴。只顶上有一座天生石柱,上有“东溟门户”四个朱书古篆。另外有一茅篷,篷前有一石坛,已被太乙神雷震裂粉碎。到处山石崩裂,俱是适才雷火之迹,别的无迹兆可寻。越想越气,意欲用神雷将全岛粉碎,继一想:“这一类精怪,多是海中鱼介水族,从二老度化修成。
遇有与它无缘的人经过,只是梗阻,侮弄恶剧,轻易不肯伤害。岛上石柱竟未为雷火击倒,上又刻有‘东溟门户’四字,可知它为关头重地,目下有求于人,如何给它毁去?再者,明娘失陷以后,烟光便不再起,未必便是守岛妖物胆怯,不敢出门;也许明娘与二老无缘,不准前往,只许自己通行,也说不定。为日无多,不能滞留。柬上又有‘当机立断,殊途同归’之言,父亲决无失算。明娘如有危难,早已明示,也不会令其同来。何不草草推算一下,明娘如若无害,便即先行,以免两误。”想到这里,便平下心去,默运玄机一算,明娘果然无害,并还似有奇遇,心中大喜。见时候已有耽搁,不敢再留,忙照柬帖上三四两句偈语,把明娘撇下不管,径自往大荒山阴无终岭一路飞去。
飞行了一阵,慧目遥望,最前面无边云雾中,已有大山隐现,知将到达地头。忽见惊涛浩淼中,三三两两现出好些岛屿,远近不一,正挡去路。有的烟雾弥漫,分明有埋伏。鉴于前失,又料卢妪所设神屏天堑就在前面不远,愈发小心戒备。一面暗用法宝、飞剑防护,一面正取灵符施为,猛瞥见身前里许,有一道极长虹影一闪即逝。不等硬闯,晃眼遁光飞过,并无梗阻。料知卢妪好胜,恐神屏禁制难阻来人,反失声威,已先知趣撤去。照此情形,前途精怪更难阻挡,必可通行无疑。霞儿刚把灵符收去,脚底大小岛屿也越飞近。正留神观察间,倏地狂风大作,阴霾四合,海水山立,白浪滔天,上下四外,更有无数冷雹漫空打来,当时天地混沌,形势甚是险恶。这类妖怪,俱奉主人所遣,已将到达。
因不肯伤害,便将手中禹鼎一指,鼎中九首龙身的怪物立发怒啸,随着一片金光霞彩飞舞而出。那禹鼎本是水怪克星,霞儿虽无伤害之念,未将阴阳两道光华放出,物各有制,那些埋伏岛上的精怪已然胆战心惊,望影而逃。随着雾散烟消,一时俱尽,重返清明。前面本有两处最厉害的精怪,卢妪法令又严,来人到此,只许败逃,不许不战而退,所过之处,依然兴风作浪,群起相犯。霞儿见此情形,又觉方才所料不像,匆匆不暇寻思,就此忽略过去。仍用前法,全被禹鼎吓退,纷纷遁回海底,逃窜不迭。沿途未为耽延,只略费了几次手,便把所有难关一齐飞渡。本来先过南星原,因想卢妪与父亲还有一面之识,一则求她似乎较易,二则明娘如有机缘,必来此地,正与殊途同归之言相合。先往无终岭求借到法宝,归途再往南星原,恰又符了三四两句偈语。便不在就近登岸,环山而驶,先往无终岭绕去。
初意昔年父亲曾访枯竹老人,均未肯见,借宝之事,必最艰难。及至赶到山阴一看,那无终岭乃大荒山阴最高寒的所在,穷阴凝闭,上有万年不消的积雪坚冰,云迷雾涌,亘古不开。适自数千里外所见,天边浓云密雾,便是此岭。双方素无渊源,对方又住在这等荒寒阴森之地,心性乖僻,不通人情,可想而知。心方疑虑,哪知事情大出意料。枯竹老人住在半岭山坳之中,地图草率,只有简略途向,并不详细。那岭又高又大,岔道甚多,歧路纵横,上下密布,到处都是危崖幽谷。最奇的是外观大同小异,全差不多,内里却是移步换形,形态奇诡,险峻幽深,穷极变化,无一雷同。使人置身其间,神眩目迷,无所适从。
尤其老人所居,更是曲折隐秘,多细心的人也难找到。霞儿又首次到达,见岭上径路回环,暗忖:“这洪荒以来,亘古未辟的东荒岭,怎会有这些天然山径?”心中奇怪。正待上去,忽听脚底不远有人唤道:“小姑娘,岭上乃东天青帝之子巨木神君宫阙,冒犯不得。你虽不至于到顶上去,照你这样走法,难保不误越灵境禁地。就是你能够脱身,何苦怄这闲气呢?此外全岭只我一人,自来无人寻我,我也不肯见人。境物又极荒寒,那神君比我还怪,无可游观之处;就有,你也去不得。幸我刚睡醒回来,怜你这好资质,故以好意相告。如是无心经此,年轻人一时好奇,意欲登临,或是误信人言,间关来此,有所希图,这两样,全办不到。最好听我的话,回去吧。”
霞儿听那语声柔嫩,说得又慢,宛如两三岁婴儿。乍听甚近,细一听,竟听不出相隔多远,语气却极老到。知道此山只枯竹老人一人在此隐居,那青帝之子,更是闻所未闻,料无他人。闻声立即停步,侧耳恭听。听完才躬身答道:“赐教的可是枯竹老仙么?”那婴儿口音好似奇怪,微“咦”了一声,问道:“你是何人,难道是来寻我的么?”霞儿暗忖:“久闻大荒二老最善前知,三万里内事,略运玄机,了如指掌。就说父亲行法隐秘,颠倒五行,也只隐得前半一段。自己连越卢妪所设关口,连与水怪争斗,怎会不知来意?当是明知故问。”心中寻思,随答道:“弟子乃峨眉山凝碧崖齐真人之女霞儿,奉家父母之命,远越辽海,专诚拜谒,敬乞老仙指示去仙府的途径,以便趋前拜见,实为感谢。”说完,对方停了一停,忽笑答道:“你是齐漱溟道友的令爱么?我因生性疏懒,隐此千余年,总共看过四次外人。每一入定,至少便是二十四年。最多时,还有把两三次并在一起,借着入定,到人间走上一遭的。遇到这等入定时,便和死了一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三十年前,令尊三次访我,正值我寄神人世,均未得晤。在我实是不知,在他人却必道我夜郎自大,有意倨傲了。
“我那次到人间去,也因劫数将临,欲往人间多积善功,以谋挽盖。去时,以为我身外有三十六根神竹禁制,外设天玑迷阵,外人万难侵入害我法身。再者,素少交游,向来无人寻我,决可无害。可是临行之时,一占算,竟然有人来此,我这一切防备,并阻他不住。明有应劫的克星到来,却又吉凶不能前定,大是忧疑,非有此行,又不能借以免祸,为难了一阵。继想与其在彼等候劫数,倒不如宁失去这千余年修炼的法身,留得元神,再世仍可成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没奈何,只得仍是神游,转向人世。等我修完外功,重回故土,看见壁上留书,再一推算,那来应劫的克星竟是令尊。如换旁人,他为迷阵所隔,算不出主人行径,三次不见,疑我有心拒绝,必定为难,决不善罢。我那神竹禁制,与法体休戚存亡,息息相关。何况身侧又有几件宝物,易启外人觊觎。等他看出底细,我那法体已为所坏,无法挽救了。尤可怕的是,别人即使因我不见,心怀忿恨,强欲闯入,想破我那迷阵禁制,也未必有此法力。惟独令尊已尽得长眉真人真传,破我禁法并非不能。当时吉凶祸福,系于来人一念转移之间。我又行时疏忽,忘在阵外留下谢客入定告白,端的危急。事后想起,还自心惊。
“因我以前性小好胜,阵法阴险,步步设伏。又因防护法身念切,行法太狠,只要误入阵地,立蹈危机,就当时不死,也被困在阵内,非我功成归来,不能脱身。另外又设有颠倒迷踪之法,外人休想看破。令尊只知我隐居避地,不肯见人,没料到行法这么狠。他第三次到时,稍微疏忽,已将埋伏触动,如非法力高强,还几乎受了重伤。头两次在谷外传声相唤,未听回应。这第三次来,见第二次所留书信仍在原处,心疑主人他出,想到谷中查看人在与否,又是这等光景。我又著名乖僻,不近人情,这等行径,分明是不屑与来人相见。始而置之不理,继又暗下毒手,任换是谁,也必不肯甘休。令尊偏是大度包容,未以为意,只在阵外绝壁上留字劝诫。大意是:素昧平生,本不应无故拜谒。但是同是修道之士,声应气求,仰慕求见,并还怀有一得之诚,来共切磋,并非恶意。独善其身,不肯见人,原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