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老师沉重地叹口气:“这……李局长,你一定瞧不起我了是不是,我不是骨头软,更不是动摇,不是,是我想通了。你想一想,再放眼看看,现在,哪里有公正?你说,戴校长他们这么干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提高教学成绩?那些作弊的考生为什么要这么干,还不是多考几分,进个好学校?可是,有的大城市,教学条件那么好,师资力量那么强,可人家的考生,录取分数线硬是比咱们这儿低一百多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的学生没等高考,已经落后人家一百多分了,这得在考试中做多少弊才能追上?不,不止是高考的时候,上学的时候、甚至是出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人家拉下了一百多分啊!他们从出生的时候,命运就已经注定不如人家了……为什么要这样?我们的孩子怎么了?他们的孩子是孩子,我们的孩子不是孩子啊?新疆西藏录取分数低一些,我没意见,因为那里条件艰苦,教学水平也低,可为什么一些经济文化都发达的地方反而比不发达的地方录取分数线还低呢?这是什么道理呀?古时候,孔子都讲究有教无类呀……李局长,不说了,越说越来气,就因为想到这些,我改变态度了,我求你算了吧,不要再查了。说起来,他们还是干了好事,通过这种手段,找回了一点公道……”
钟老师意犹未尽地住口了。
钟老师的话和戴副校长的话异曲同工,李斌良再次被击中了。其实,这个道理,李斌良也曾想过,当年他考大学时,乍一听北京上海的学生比江泉录取分数线要低一百多分,也觉得不可理喻,也曾愤怒过,可是,后来也就淡忘了,认了,再后来,参加了工作,就很少想这种事了。现在,戴副校长和钟老师突然又把这个话题提出来,他确实无法回答。
他离开座位,在地上转起来。
钟老师看着李斌良,知道他动了感情,忍不住又说起来:“现在,党中央提出了构建和谐社会的设想,我觉得真提到了点子上。可是,和谐社会的根本是公正,没有公正何来的和谐?而所有公正中,教育公正非常关键,连教育都不公正,还谈何社会公正,谈何和谐呀……对了,有些事说起来真是把人气死啊,这不吗,不久前,在全国政协会议上,一位政协委员提到了这件事,说全国高考录取分数线应该一样,少数大都市不应比地方低那么多分,你听一位校长……对,还是一个名牌大学校长呢,他在会上怎么回答的呢?大意是,大都市的学生虽然考分低,可是,他们素质高,有发展,所以,录取分数线要低一些,另外,他们大学所在地的政府对他们大学有很多支持,所以,要多录取一些当地的学生,妈的,这是一个名牌大学校长应该说出的话吗,这种话可以在全国政协会议上说出吗,妈的……”
钟老师气得忍不住骂起来,李斌良也被气得心咚咚直跳。因为忙于破案,他看书看报看新闻的时间越来越少,还真没听说这件事,现在,听钟老师说出来,感到非常震惊:“真的,真有这种事?”
钟老师:“不信你上网去查一查,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了,那个校长凭什么这么说?他们教学质量那么好,学生考分却那么低,怎么素质比我们的学生反而高了?我们教学条件这么差,学生的考分却比他们高,怎么素质反而比他们低了?凭什么,就凭他一句话吗?他这是对全国人民的蔑视和岐视,我……我……”
钟老师无奈地拍了一下大腿,悲哀地摇着头,说不下去了!
李斌良也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钟老师,这就是你让我放弃的理由吗?”
钟老师抬了一下头,又低下去,默默地点点头。
李斌良:“钟老师,非常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你说的有道理,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我也气愤,可是,不能因为他们不公正,我们也不公正,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那我们的社会成什么了?我个人的力量确实很小,我管不了那么许多,可是,我们江泉的事就发生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的职能范围之内,所以,我一定要管。钟老师,我可以告诉你,我真的有过动摇,真的想过放弃,可是,我现在告诉你,我再不会动摇了,这件事,我要管到底。钟老师,希望你理解……”
钟老师抬起头:“可是,你一个人……我听有人说,你这么干下去,别说当不上公安局长,恐怕,在江泉的日子也不长了,你……”
李斌良:“钟老师,谢谢您的关心。可是,我既然这么干了,就有各种思想准备,不过,你也不要把他们想得那么强大,邪不压正,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钟老师定定地看着李斌良,目光中透出担忧和希望。
送走钟老师,李斌良又在办公室里踱了好一会儿步才平静下来,他找来胡学正和沈兵,要求他们从明天起,全面行动起来,对那些所有涉案的学生和知情人进行调查,一定把高考舞弊案件彻底查清。
李斌良就是这样,他一旦认准了的东西,就会义无反顾地干下去,而且,会集中全部精力,而这么一忙,也就忘记给刘新峰书记打电话了……不,他并不是忘记了,而是经过思考,他觉得,暂时还是不要报告刘书记为好。
胡学正和沈兵按照李斌良的要求,真的立刻行动起来,因为案件的主要方向已经突破,所以,搜集其它证据就容易得多,很快,各种证据材料纷纷而至,现在,就差一些旁证就可以定案了,所谓的旁证就是考场上那些流动监考,还有地区派来的巡视员,因为这些人有的不在江泉,有的身份特殊,找他们困难较大,需要上级公安机关的支持,就在李斌良要打电话请示的时候,自己的手机先一步响了起来。
“斌良啊,我是刘新峰,你能来一趟吗?”
李斌良一惊:“刘书记,你在哪儿?”
刘新峰:“办公室。”
李斌良:“怎么,你回来了?”
刘新峰:“回来了。有时间吗?快一点。”
李斌良:“我马上就去。”
听上去,刘书记声音平静,这是他的一贯风格,与从前稍有不同的是,最后加了句“快一点”,透露出一点焦急和不安。李斌良立刻意识到,他急着见自己,肯定和正在查的高考舞弊案件有关。
李斌良立刻前往市委大楼。
03
市委大楼和市政府大楼其实是一个大院两幢大楼,市政府在前面,市委在后面,有心人要是琢磨一下会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它很准确地象征着我们的现行体制。站在前面、出头露面的是政府,而在它的后面、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党委。
这次,李斌良走进市委、市政府大院时,就忽然产生这样一种想法,而且,心情一下紧张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目前的情况下,有些紧张是正常的,可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对立面是那些参与高考舞弊的人员,还有和他们利益一致的少数领导者,譬如戴副校长、程玉芳、蒋副市长,顶多也就到了年市长,可是,现在他忽然产生一个想法,一个很可怕的想法。
他心里对自己说着:“不,刘书记不是这样的人,绝对不是……”
可是,他不能完全说服自己。
他走进市委大楼,快步走向刘书记办公室,因为紧张,接近刘书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平静一下内心。
就在这时,他听到刘书记室内传出一个人愤怒、压抑的声音:“……不管怎么说,这个人都不能再用了,他是我们市的最大不稳定因素,他毁了原来江泉市委市政府的班子,前年,毁了白山地委班子,现在,他又想毁了我们这届班子……”
是年市长,他说的肯定是自己。听到这些话,愤怒立刻取代了紧张。我毁了江泉市委、市政府的班子?毁了白山地委班子……这是什么话?是的,当年,魏民为了当市委书记、阴谋杀害竞争对手刘新峰的案件是我破的,难道这错了吗?自己参与山阳专案组,破获了县委书记郑楠妻子女儿被害案件,进而挖出以地委书记为首的腐败集团,这又有什么错的?你年市长想干什么?难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你居然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你想干什么……
李斌良气得浑身发抖,真想撞开门冲进去和他理论理论,可是,刘书记的声音传出来。
刘新峰:“年市长,你怎么这么说呢?李斌良当年破获魏民的案件,是大功一件吗,难道这案子不该破吗?山阳那案子更无可指责了,你怎么把自己和他们联系到一起了!”
年市长:“这……我是让他气的。刘书记,我的态度已经表明了,现在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看着办吧!”
年市长话说完,重重的脚步向门口走来,门猛地被打开了,李斌良想躲闪已经来不及。
年市长一愣,站在李斌良对面,眼睛瞪着他。
李斌良也没有退缩,同样用直视着年市长。
年市长显然意识到李斌良听到了他刚才说的话,眼睛闪了闪,什么也没说,哼声鼻子,从他的身边走过去。
李斌良没有回头,使劲吁了一口气,走向刘书记办公室,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门。
刘书记:“请进!”
李斌良走进市委书记的办公室,看到久违的市委书记刘新峰的身影和面容。
04
看上去,刘新峰没有什么明显变化,见到自己,还是那熟悉的亲切和蔼的面容,可是,李斌良却清晰地感觉到,在这熟悉、亲切、和蔼的面容后面,还有些新东西。瞧,倒上水之后,把门又关上了,让自己坐到他办公桌的对面,然而,却又好一会儿不开口。
刘书记肯定很为难,李斌良咳嗽一声打破了僵局:“刘书记,我刚才听到了年市长和你说的话。”
刘新峰的眉毛挑了一下。
李斌良:“可是,我不是有意听的,是走到门口,无意间听到的……对了,他离开时,我们还走了对面。”
刘新峰眉毛又挑了一下:“是吗?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李斌良:“没有。我也没有跟他说什么,我们只是互相看了又看,就好像不认识一样。刘书记,你别为难了,有话就直说吧,你找我来,一定是为我现在办的这起案子吧!”
刘新峰点点头,叹息一声:“对。查到什么程度了?”
李斌良:“基本可以定案了,只是还有一些旁证,需要搜集一下。”
刘新峰:“什么旁证?”
李斌良:“主要是流动监考和巡视员的证词,我正要向地区公安报告,取得他们的支持……”
“不,不,千万不要……”刘新峰忽然急切地打断李斌良的话:“斌良,听我的,千万不要莽撞,咱们好好研究一下再做决定……”
预感应验了。
看来,他可能也卷入了这起高考舞弊案件中,或许,他也是策划人之一……
李斌良看着刘新峰,觉得心里隐隐发痛。多年来,他一向对他那么信任,认为他是个正直的领导干部,私下里甚至对他产生了感情,可是,想不到关键时刻,他却……
刘新峰:“斌良,你别误解,我并没有卷到这件事中,更没有参与这起高考舞弊案件,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李斌良疑惑地望着刘新峰,对他的声音将信将疑。
刘新峰:“斌良,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参与这种事,不但没有参与,而且深恶痛绝。当年,我是凭成绩考上的大学,对了,咱们都是一个学校毕业的,我最痛恨这种舞弊行为,可是,我万没想到,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了这种事。当然,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听上去,口气很真诚的,或许,他说的是真话吧!
李斌良心情平静了一些,看着刘书记,等他说下去。
刘新峰:“不过,我和年市长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事情的主要责任虽然在他身上,可是,我是市委书记,是一把手,江泉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负第一责任……”
对呀,他是市委书记,如果这起高考舞弊案完全暴露出来,他也要负第一责任的,是很可能受到处分的呀,甚至会免职、撤职的呀,轻的,恐怕也要调离江泉。这……
李斌良有点恐慌起来。这实在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怎么会这样?李斌良,你当初怎么就没往这上边想……
李斌良无法欺骗自己,这时,他的心中真的生出一丝愧意,对刘书记的愧意。他垂下眼睛:“刘书记,对不起,我……真没想到这些……”
刘新峰摇摇手:“斌良,你误解我了,我不是怕负责任,问题是,我担心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李斌良突然地:“不可能,现在,可以说证据确凿……”
刘新峰:“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怀疑你们掌握的证据和你的能力,而是……而是,这件事实在太复杂了,太敏感了,它牵涉的人太多了,牵涉到各个方面啊。斌良,咱们不是文学艺术家,可以凭自己的理想创造一个世界,达到心中的愿望,我们是在现实社会当中,必须面对现实呀!”
什么意思?
李斌良:“刘书记,你能说得直接一些吗?我不太明白!”
刘新峰:“这……斌良,你是一个好警察,真的,这是我内心的话,可是,你有一个严重的缺点,当然,从另一方面说,也是优点,可是,现在我只能说它是缺点。”
李斌良望着刘新峰,等待他把话都说出来。
刘新峰:“斌良,从我内心说,我真愿意你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把那些伪劣大学生从大学里赶出来,让那些合格的学生进入校园,让那些所有参与作弊的人都受到惩罚,可是,我说了,我们生活在现实中,必须面对现实。你想过没有,你真的能做到这一切吗?譬如,地区来的巡视员,他们会配合支持你的工作吗?那些流动监考会承认发生的舞弊行为吗?这些事实如果查清了,他们会负什么责任,你想过吗?”
“这……”
李斌良愣住了。是啊,是有这个问题,如果江泉高考舞弊的事情查清了,受处分的不止是江泉一些卷入其中的领导,那些流动监考,上边派来的巡视员,恐怕也脱不了干系……对呀,这些人当时就没有一点察觉吗?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