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县文化馆为了活跃群众生活,费尽心机地弄出了一个“猜灯谜大奖赛”,贴出告示说,每猜中一个谜语,奖一块上海产的金币巧克力。
艾早瞄准了想像中的金光闪闪的巧克力,带上艾好和艾晚,雄心勃勃地向奖品进发。
文化馆的小礼堂里张灯结彩,灯的品种五花八门,莲花灯,宫灯,八角灯,鲤鱼灯,还有糊着画纸的走马灯。黄色的灯穗一圈一圈长长地垂下来,灯穗里夹挂着写有谜面的红纸条,谁猜中一个,扯下纸条,送到领奖台上,如果说对了,当场领到一块巧克力。
猜谜这样的事,艾好是强项。艾早活像绑架人犯一样地夹着他的胳膊,强令心不在焉的艾好跟着她走,后面的艾晚是小跟班,负责拿着那些猜中的纸条,攒多了一块儿去领巧克力。
整个的过程是这样的:艾家的姐弟三个一进礼堂,从灯谜的第一排第一条开始,挨着个儿的横扫,艾早报一个谜面,艾好说一个谜底。之后艾早脚一踮,扯下纸条儿,随手往后递,后面的艾晚接住,捏在手里。第一排纸条清剿完毕,第二排接着从头再来。
艾早抬头读纸条:“显微镜。打一成语。”
艾好想都不想:“一孔之见。”
艾早再读一条:“早不说晚不说。打一字。”
艾好答:“午。”
“僧穿彩衣。打《水浒传》人物名。”
“花和尚。”
“寒从半夜起。打《红楼梦》人物名。”
“冷子兴。”
“九死一生。打中草药名。”
“独活。”
“鸡又飞了。打一字。”
“鸟。”
旁边响起接二连三的“啧啧”称赞声。不少来凑热闹的人注意到了这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子,惊讶于他的才思敏捷,干脆谜也不猜了,挤到艾好身边去,看他表演。还有人去字谜丛里摘来他们认为很难猜中的谜面,挣着抢着送到艾好面前,以求一解。开始艾好还是来者不拒,后来渐渐烦了,鼻尖沁出汗,脸颊也发了红,目光游移,显出燥动不安的迹像。
艾早用劲地拨开围观的人,大声地喝止他们:“干什么呀?干什么呀?又不是变魔术,看什么看啊?”
然后就来了文化馆的人,替艾好解了围,把三姐弟拉到一边去,小声商量说,能不能让艾好见好就收,到此为止?因为他再猜下去的话,全部灯谜就要让他一个人包圆了,有意思就会弄成没意思了。
艾早其实心里很得意,却拖着长腔说:“怎么能怪我弟弟呢?怪你们的灯谜太简单。”
文化馆的人打躬作揖:“是是,太简单。可是普通大众也就这个水平。下次再制灯谜,请这位小朋友过来当顾问。”
艾早刁蛮归刁蛮,大事情上还是讲道理的人,人家说到了这份上,她没有赖着不走的理。于是三个人高高兴兴地数着纸条儿领了巧克力,满头大汗地挤出小礼堂。
艾早剥开一块巧克力,掰一块塞进艾好嘴巴,又掰一块塞进艾晚嘴巴,剩下的送到自己舌尖上。她要求他们:“闭上嘴巴,不要嚼,抿着。”
艾晚就真的闭了嘴巴,让口水一点一点地从舌头上渗出来,洇湿了巧克力,化开一点,再化开一点。巧克力浓郁的奶味和焦糖味漾满了口腔,甜汁从喉咙口丝丝地滑下去,喉管和胃肠都在响亮地唱着歌,幸福感在那一刻无与伦比。
再张开嘴巴时,三个人互相看看,牙齿和舌头都是黑漆漆的,巧克力的溶液粘在口腔里,好像从此再也除不掉似的。
艾早笑嘻嘻地问他们:“甜不甜?”
艾好艾晚一齐点头。
艾早把剩下的巧克力装进口袋,说:“带回家,让爸爸妈妈也尝尝。”
艾好从来都不喜欢在外面东游西逛地玩,没有谜语猜,他的劲儿就懈了,大白天居然打起哈欠来。艾早瞥他一眼,扫兴地说:“不想玩你就先回家。”
艾好是老实人,不知道艾早说的是反话,一听说可以先回家,掉头就走。艾早一跺脚,想生气,想想口袋里那么多巧克力都是艾好挣来的,忍住没骂他,鼻子里哼了哼,拉了艾晚的手说:“不理他,我们玩。”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原来艾早耳朵尖,隐约听到了文化馆后院里的胡琴声,知道有业余剧团的人在排练春节上街表演的节目,想赶去看个新鲜。
走在通往后院的回廊上,她们碰到一个穿戴奇怪的人,坐在一张藤制的圈椅中,身上裹着一件很旧的带毛领子的军大衣,脚上穿着一双毛乎乎的加工得很精致的芦花鞋:鞋头上钉着老虎头一样的毛穗穗,鞋口包着一圈五颜六色的老布边,芦花编成的鞋面中,夹着花花绿绿的旧毛线,憨拙拙的,又是喜洋洋的。芦花鞋是江边上的农民挑在担子里进城卖的,城里的老太太喜欢买了穿,便宜,絮上些棉花什么的,能够暖和一冬天。可是一个有文化的年轻男人穿着这种鞋,还仰在圈椅里,一边捧着一本厚书看,一边把一双脚高高地跷在木头栏杆上,给这双奇怪的鞋子开展览会一样,艾早她们就忍不住要笑了。
艾早一边前仰后合地笑,一边指着回廊上的男人喊艾晚看:“这个人的鞋!你看看他的鞋……”
艾晚心细,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就是元旦那天被艾早撞得肩膀脱臼之后,还坚持着送艾早去医院的人。艾晚记得他的长相,他的嘴角边有一个很奇怪的酒窝,像是生下来的时候被人捅了一指头,落下一个很可笑的凹坑一样。艾晚踮起脚,在艾早耳边说了她的发现。
艾早很惊讶:“是吗?真是那个人吗?”
她迟疑一下,决定走过去跟他打个招呼。走了两步,想起刚刚吃过的巧克力,又回身,让艾晚确认了牙齿上没有黑颜色,才放心地拉着艾晚拐到回廊上。
那个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马上也认出了艾早和艾晚。他把跷在栏杆上的脚放下来,端正了坐姿,笑眯眯地招呼:“今天不骑车了?”
艾早有一点点的不好意思,很快也跟着他笑,把口袋里的巧克力金币翻出来给他看。“我弟弟猜灯谜得的奖。”她很自豪地说。
那人显然有些吃惊,他说那些灯谜都是他收集来的,也是他一条一条用毛笔写到红纸条上的,灯会头一天就被一个小男孩猜中这么多,让他很有挫败感。他说他还记得那个男孩,白白胖胖,不言不语,想不到脑瓜子这么灵。说着他忽然站起来,把圈椅拉到艾早和艾晚面前让她们坐,也不知道是不是提到艾好让他肃然起敬,连带着把面前的一对姐妹视作了上宾。
艾早笑得更欢,说一张椅子我们两个人怎么坐呢?还是你坐。艾早又把圈椅推还给他,顺便拉着艾晚坐到了之前他跷脚的木头栏杆上。
栏杆被太阳晒了一整天,暖乎乎的,艾晚坐上去,屁股像是坐在一个暖火盆上,热量顺着她的脊椎骨从下往上传,整个后背都舒服。
艾早向来是“自来熟”的性子,跟谁都能够说得上话。她东拉西扯着,很快知道这人的名字叫陈清风,是前几年分到文化馆来的大学生,负责搞“群众文艺”,其实也没多少事,逢年过节策划一些活动而已。闲下来的时间,他看书,也搞搞创作,省报上发表过散文,没有太多成就。
“你一定是谦虚。”艾早歪头看他。
“哪里,的确一事无成。”他说完这话时,眼睛往远处看了看,眼神里有一丝丝的落寞。
艾早就转移话题,问他看的是什么书。他把书举起来给艾早看封面。一本纸质发了黄的《世界地理知识》合订本,出版年代很久了,书脊上都现出星星点点的霉斑了。
“好书难找。”他感叹。“这本书是我从废品收购站淘回来的。”
艾早夸张地“哇噢”一声。“你喜欢地理?可你不是中文系毕业的吗?”她问他。
陈清风很爱惜地抚摸着手里的书。“我学中文,可我喜欢行走,对地图一类的东西着迷。”
艾早炫耀:“我弟弟能背出全世界所有国家的首都名称。”
陈清风说:“是吗?”又说:“我不行,有一些很小的岛国记不清楚。像太平洋里的那些小国家,瓦努图阿什么的,太冷僻,前记后忘。”他摇摇头,仿佛为自己的健忘而遗憾。
艾早又问他一句:“你出过国吗?”
他反问艾早:“地图上的旅行算吗?”
两个人同时大声地笑起来。陈清风笑得肩膀一耸一耸,嘴角的小坑深深地陷进去,把半边脸颊都牵扯得略显歪斜。艾早更加开心,边笑边跺着脚,屁股在栏杆上抬起来又落下去,身子像蝴蝶似的一扑一扑,随时都可能飞出去一样。
艾晚就知道,姐姐对眼前的这个人着迷了,她们本该去后院里看业余剧团排练节目的,可是姐姐完全忘记了,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了。
艾晚自己也觉得陈清风的谈话很有趣,他说了这世界上许许多多她从来不知道的事。他刚看了手里的这本《世界地理知识》,此刻现学现卖,绘声绘色地讲述给她们听:新西兰的毛利人见面要行“碰鼻子礼”,把屁股撅起来,脑袋拱出去,鼻尖顶着鼻尖。“是这样的。”他站起来学给她们看,摆出来的姿态像是一只斗架的大公鸡。在太平洋另外的岛国上,土著女人为了脖子修长,从出生开始就一年年地往脖子里套项圈,一个叠着一个,走路时只能这样——他又站起来,伸长脖颈,费力地扭动脑袋。
艾早的笑声银铃儿一样亮堂。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得忘乎所以差点儿从栏杆上翻下去。艾晚傻乎乎地跟着大笑,跟着艾早前仰后合。她从来没想到,有趣的谈话会让人这么开心。其实相似的书艾好一定也读过,可是艾好是读在自己的肚子里,他不会讲出来,不会像讲故事一样讲,让艾早和艾晚听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