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军留下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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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漂泊半世纪的两个红军 (4)

一家欢天喜地像过年一般,他们一边不停地叙述着,穿上了过年才舍得穿的衣服。在摄影师的指挥下,叶坪、赖普恩与他们一岁多的儿子赖章盛,合拍了一张全家福。然后按照调查人的要求,叶坪又单独拍了一张全身照。

照片中,叶坪笑意盈盈,紧抿的嘴唇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蚕豆花白底大面襟衫套在健壮的身上,渐入鬓角的淡淡云眉,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充满青春的笑意,似乎往日的阴翳一扫而光……

在这种调查当中,原始物证是最重要的。没有叶坪小时候的照片,调查人员又按照组织上的交待,征集了一些叶坪小时候带来的旧物。其中,一双象牙筷子及一柄医用小刀已经失踪了。小时候的衣物也早已穿烂,只剩下一只半截的小手套,毛线编织的,一节蓝一节红。

这年正值1956年,陆老收到赣南铁山垅钨矿赖普恩的来信。信上说,他的妻子,是红军长征前留下的子女,来时3岁,名叫一品……一品—叶坪!中国字的谐音?还是……调查材料和照片送了来。调查并未获得实质性的证据。一品的照片经陆定一及唐义贞的亲人观看后,也未能觉出一品就是叶坪。就这样,四十多年的寻找,又毫无着落地搁了下来。

寻找之后是等待,多么令人焦灼的等待呀!一年、二年、三年……泥牛入海,竟然没有一点音讯。

等待之后还是寻找。事隔三年,冶金部全国采矿先进工作者会议在锦州召开。铁山垅钨矿副矿长马振山与赖普恩参加了这次会议,途经北京,马振山说,他在北京有不少老首长,不妨借此机会托人去找找陆定一,当面谈谈。老实巴交的赖普恩怕麻烦别人,认为不妥。马振山仍打了个电话给中宣部,办公室的人称部长不在家,他们便搁下电话。(几十年之后,陆老告诉女婿,办公室将电话记录转达他本人,他想打电话却找不到传话人的地址。他说,为什么不留个地址呀?傻瓜,不想认我这个岳父大人么?赖普恩听了,只有苦笑。)

寻找、等待、失望――满怀激情的等待,所有的寻亲念头,都在杳无音讯的等待中烟消云散。一重又一重的失望摧毁了叶坪一重又一重的希望。没有什么可怨的,只能怨天。叶坪常常向天伤心而泣:“我真命苦哟,我天生就没有父母,没有啊……”

思念在血脉中传承,寻亲在一代又一代间延伸石在,火是不会灭的。灵魂于血脉的游历中寻找宿地,寻亲,本能地在一代又一代间进行。

下放――考取厦大――毕业分配。转眼之间20多年过去,叶坪的长子――赖章盛已成为南方冶金学院社科系的一名讲师。

1987年9月的一天。赖章盛照例来到系资料室读书,突然,一篇文章映入眼帘,那是陆定一发表在《风展红旗》一书中《关于唐义贞烈士的回忆》一文。一口气读完全文,文中的挚情“砰”地点燃赖章盛久蕴心底的火种,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立即索笔给陆定一写信。信中写道:“……前两天,我们系资料室的黄玉香同志激动地交给我一本《风展红旗》。我从该回忆录集中读到您的《关于唐义贞烈士的回忆》一文……文中谈到您和唐义贞烈士的两个孩子的情况,得知您的女儿叶坪仍无下落,这使我联想起我乡下母亲的身世。我的母亲,也是红军长征前留下的子女,现在仍不知亲生父母是谁。但从姓名、年龄、寄养地点和时间看,我母亲与您失散的女儿叶坪,很可能是同一个人……”一封信,一封轻飘飘的信意味着什么呢!飘飘渺渺几十年的思绪呵,终于又一次交接。明明灭灭的希望之火,又一次在这里升起。

北京。陆定一从东北返回,刚拂去旅尘,便伏案拆阅积压下来的一堆信件。

他一封一封地读着。眼前忽然一亮:啊,叶坪!陆定一心中一动。继续看下去后,得知赖章盛的母亲,与原铁山垅钨矿赖普恩来信中提到的“一品”是同一个人,现住江西省于都县禾丰乡库心村上库小组。

莫非,1956年的那次调查有所疏忽?

陆定一旋即请来妻子唐义贞的八妹唐义慧商议。74岁高龄的唐义慧老人,一生为寻找不到姐姐的骨肉而耿耿于怀。她永远不会忘记,一家人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她永远记得:母亲就是面对叶坪的画像,恋恋不舍辞世的。

“再也不能交臂而过了!那年,您让我验证那张照片,我说不太像。如果这个像中人真的是叶坪,就是我一句话误了几十年呀。”泪水,在她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汩汩流淌。唐氏大家族中,如今,只剩她一个老者,缅怀着一群冥冥幽魂,她说:“见不到叶坪,死不瞑目呀!”意见统一后,陆定一随即函请江西省政府代查。同时,将赣州方面来信,转寄给福建长汀,叮嘱儿子陆范家定,协同江西省政府调查核实。

省、地、县、乡联合调查组和陆范家定于11月1日来到了上库村。

这是一串规范、严格而缜密的审查:虽然赖万森、华灶女夫妇都已经去世,但经各方调查,仍然获得不少材料,证实:调查对象的姓名、年龄、相貌等方面与叶坪相符。

村里把“叶坪”叫成了“野萍”,从小到现在。而她的丈夫赖普恩,却又以谐音相猜,把“叶坪”写成了“一品”。后来上户口,养父母又给她取名“张来娣”,含“张德万带来之女”的意思,以示纪念。

陆范家定还在调查人员与她的对话中,捕捉到一个细微却十分关键的情节。

“当年你是怎样称呼张德万的呢?”“听我养母说,我称他‘妈妈’”。

“妈妈!”陆范家定差点跳了起来:啊,想起来了,父亲不是说过,叶坪是交给她称其为“好妈妈”的男同志的吗?这个情况只有父亲知道,而她,竟也称一个男性为“妈妈”!“张德万是男同志,你为什么叫他‘妈妈’”?

“不知道。”“‘不知道’那就对了,那时叶坪才3岁,能知道什么呢?除我外,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妈妈’那也对了,她连‘好妈妈’的‘好’字也忘了。”――这是后来陆老听了汇报后做出的分析。

离开上库村,调查组又来到了吉安县新安(现为云楼乡)。那个张德万,已经在前几年病逝了。通过张德万的侄子张永济,调查组了解到:他伯伯张德万,确实在红军医药部门工作过。生前,张德万告诉过家人:在于都县禾丰,他托养了一位战友的女孩。

张德万不愧为一个“好妈妈”,病故前几年,他还借口到外地贩鱼苗,秘密去禾丰,探望了那个女孩……

后来,陆老回忆说:“张德万就是‘好妈妈’。他是义贞所在的卫生材料厂的管理员。因义贞是一厂之长,工作忙,张经常帮助照顾孩子,对叶坪十分好。

孩子小,除‘爸爸、妈妈外’,其他称呼不会叫,因此义贞就让孩子称张为‘好妈妈’”。

调查结束。在等待父亲陆定一决定的时候,陆范家定了解到,叶坪因调查引起失眠,他显然有些心痛了,委婉地告诉赖普恩:“赖同志,好好照顾您的妻子,叫她不要多想了。”赖普恩缄默地点头,望着这位不曾暴露身份的调查研究人员,他记得小女儿赖慧竹说过这么一句话:“爸爸,那些人当中有个男的好象妈妈哩,他是谁?”不久,江西省政府和公安厅做出最后结论:调查核实表明,张来娣(野萍、一品)就是陆定一同志53年前失散的女儿叶坪!此时,当年3岁的叶坪已年近60。

“爱外婆”邓颖超发贺信,称找到爱生是“悲苦的喜事”多么令人感慨万端的人世沧桑呵!得到信息的“爱外婆”邓颖超大喜过望,特意向陆定一发来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贺信,称找到爱生(叶坪)是“喜出望外的喜事”,又是“多么悲苦的喜事”!已是80余岁高龄的陆定一,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立即登上南行的列车去看望女儿――叶坪和她的全家。

这是用许多生命接力追求的一个结局。74岁的唐义慧老人,不顾年老体弱,毅然同行。她要代表她曾经庞大的家族,探望烈士姐姐的亲骨肉,向那耗时53年的寻找投注最深情的一瞥。

11月30日,一个平常的日子。在赣江之滨,英雄城南昌,离散半个多世纪的骨肉,重新团聚了。

分离时,父亲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女儿是乳腥未去的雏儿。相会日,却已都是白头人。

叶坪迎上前去,握住了颤巍巍朝她走来的父亲之手。望着父亲那陌生、苍老却慈祥的面容,她嗓子发硬:这就是寻找了半个世纪,梦魂牵绕的父亲吗?

秘书早就交待过,首长年龄大了,见了面不要哭。当然不哭,她答应秘书,见了面尽量笑。

可是,叶坪肚子里装了53年的泪水,泪水早已横溢出眼帘,破眶而出,她终于喊出那积压了五十三年的呼唤――“爸爸!”一轮重圆之月,就这样,奇妙地穿透了漫漫53年的长夜。

陆老抚摸着女儿的手――一双有茧的手、劳动者的手――从上到下将女儿端详、打量,激动不已,连连地说:“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是真的呵――真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孩子,五十三年前,我把你扔啦!现在,又捡回来了、到底是捡回来了!”坎坷人生,使他感慨不已:“五十三年之久,失而复得,这也算是‘世界纪录’了!”可是……妈妈呢――惨死的妈妈呀,苦命的女儿,多么想在此时见您一眼那――我的亲妈妈!……

像明白女儿的心事,陆定一让女儿坐在身边,深沉地叙述起那段悲怆的历史,回忆起她的妈妈……

忽然,大厅里寂静下来,门口一阵红光闪显,一位身穿鲜红如火的金丝绒旗袍的姑娘,款款地走了进来。倏然间,大厅里温暖、亮堂了许多,像是映入一片红艳艳的霞光。

陆老一阵眼花,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另一个时代:1929年,苏联莫斯科……

与他在婚礼中的义贞,身穿火红的旗袍,如朝霞一样明丽、鲜亮……

义贞、义贞来了――进来的却是叶坪的第三个孩子:女儿赖慧竹。

陆老揉了揉眼睛,醒悟过来,朝这一幕的“导演”唐义慧老人会心一笑:“这是你的主意了!”53年的长梦呵,明明灭灭,终于成真。

回望最初的动因,我们到底要寻找什么呢?离京赴赣前,唐义慧首先想到的是两件事:一是连夜复制了姐姐义贞的照片,作为最珍贵的礼物,送给叶坪一家;二是扯了一块姐姐当年在婚礼中穿过的金丝绒旗袍料子。当叶坪一家到达南昌后,她请人连夜按姐姐照片中的样式,将料子赶制成旗袍……终于,唐义贞的外孙女儿,18岁的赖慧竹,演绎成如梦似幻的唐义贞。

邱兰已经寻找了一生世,有生之年她还会寻找下去千里之外,静静的原心村。

邱兰的心沸腾了。

连叶坪都找到了父母。

这在邱兰眼里,就等于世上所有的人,都找到了父母,唯独自己一个人被世界抛弃了。化石般苍老的情感缝隙里,一次又一次长出了幻想的青草。

频频拜托,苦苦哀求,她要大家帮她寻找父母。

民政局帮助她寻找过,叶坪的儿子赖章盛也写信帮她寻找过,连陆定一老人,也与当时的江西省副省长孙希岳谈过此事……可是,由于邱兰没有留下有价值的凭据,所以,也没寻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她更着急,也更失望了。天啊,你为什么要这么亏我呢?!邱兰今年83岁,早就当了奶奶、外婆,再过几年她就可以当太奶奶、太外婆了。这是一个大家庭,所有的亲人聚起来十几个,热热闹闹盛满一屋子。邱兰却如断了线的风筝,心总洒脱不起来。总有一丝凄楚、一丝孤寂在团圆中暗暗浮起。

她还在幻想童年,寻找自己的父母。人啊,不管你年纪多大,失去了父母,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孤儿。为了不当孤儿,83岁的邱兰已经寻找了一生一世,看来,有生之年她还会寻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