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红军毕竟是失利了。由于战争形势日益紧迫,党校提前结束了学业。结业前,我们班的一部分同学,被指派到福建蒲田一带工作实践了一个多月。之后,我回到江西,省委组织部长蔡畅将我分配到石城县委担任妇女部长。
这一年,我与陈毅除了通信,极少有见面的机会。我自己工作越来越忙乎,他却在枪林弹雨中过日子,这样,夫妻之间的儿女情象树上慢慢红透的五月杨梅。
1934年,第五次反“围剿”失利。红军队伍损失惨重,根据地被敌人挤牙膏般一点点挤掉了。
9月下旬的一天,石城县委指派我下乡动员群众把粮食藏起来。十几天过后,我完成任务赶回县委,走进县委大院便觉得情况异常。
两旁不见了戴红袖套的哨兵,院子空荡荡的。屋内,县委书记肖习友拖着一条被枪弹打瘸的腿,正将一摞文件丢入火盆。他直起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我擦把脸上的汗,问道;“老肖,到底怎么啦?”“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了。”肖习友说着,泪水滚滚落下:“红军主力不知去了哪儿,一下子全走光了。上午,接到省委命令,石城县委立即解散。”“解散?那么,其他同志哪里去了呢?”我不免着急起来。
“都已经分头撤离,到西山坳阻击敌人。白军有一支队伍正向这里进犯,情势危急,我们也得马上离开这儿。要不然。便走不脱了。”肖习友烧毁文件,把驳壳枪从腰间退出来,压满子弹提在手上:“我还得去看看县分队的同志,也许会和他们在一起打游击。你抄近道去瑞金中央报到,你爱人可能还在那里等你。”“真的,那我这就走了!”我高兴得跳起来,一想,不宜高兴,又说:“要不要我留下来,跟你们一起打游击。”“算啦,月明同志。”肖习友侧耳听听城外的枪声。枪声里夹杂着隆隆的炮声,他急忙道;“反动派人多势众,连大炮都用上了,县分队肯定抵不住,月明,你赶快走吧!”与肖习友分了手,我急匆匆跑出县城,刚冲出城门不远,迎头就碰上一队白军。
几个白军端枪乒乒乓乓地放了几枪;那个白军头目张嘴大骂:“妈勒格!不许开枪,蛮标致的妇娘子,追!抓活的有赏!”仗着道路熟悉,我赶紧冲过小溪,朝旁边的山包跑去。一拐弯,我便一头钻入一座树林。
后面的匪军眼看捉不着我,就放起了排枪。
一株紫荆树下,我被野藤绊倒了。一排子弹射了过来,把几棵茅草拦腰打断。一只受惊飞起的野鸡中了弹,在地上扑腾,血一点一点地洒落。
我惊出一身冷汗,一颗子弹从我胳肢窝下穿过,把衣衫打了个洞。
在石坡顶上,我看见了几个同志的尸体。大概也是与白军正面碰上的。有一个年轻人被枪弹打中肚子,肠子拖在地上一米多长,死了,他还大瞪着眼睛,咬牙切齿。
我忙折了些松枝盖在他们身上。
太阳一点一点地落山。坳口,有只早早出来溜达的饿狼,在那儿怕人地叫。
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夜色灰蒙蒙的,我独个儿赶着夜路。
已经数月未与陈毅见面了。前几日,忽然收到他辗转寄来的一封信,他说他很好,在前方领兵打仗,叫我遇事听从组织安排。
第二天拂晓,我抄小路来到中央所在地瑞金。
这里的气氛显得格外紧张。城外的山头挖满战壕,一队队红军战士,正挥汗如雨地挖筑工事。
几十里外,隐隐约约传来激战的枪炮声。
城门口的哨兵吆喝着,不允许我靠前。从岗哨棚跑出几个战士,围着我检查。
证件丢失了,我暗暗吃了一惊。我清楚,中央驻地的保卫制度是非常严格的,尤其在这种时候,我仍不停地在身上掏呀掏,希望有奇迹。
几个战士见状退开数米,警惕地端起了枪。一个班长模样的厉声问道;“你是哪部分的?干什么的?做什么弄成这个鬼样子?”“我是石城县委妇女部长,刚突围出来。”这时,一个战士认出了我,说我是会唱兴国山歌的地方同志。的确,在石城县,我慰问过不少红军队伍。
他们把我放入城。城内更加忙乱,许多简易马车装载着各类笨重的物体。担架队来往穿梭。时不时有骑马的传令兵流星般地奔过去。
中央办事处设在东街口的一个大词堂内。
毛泽覃和梁柏台一前一后地走出来。我不认得梁柏台,但跟毛泽覃相熟,因为他过去常找陈毅商量事情。这时,毛泽覃看见我忙站住了,说他们刚去看望了陈毅,陈毅的样子不好看,心情也不好,要我见着他不必吃惊。
“陈毅出了什么事?”我听出对方话中有话。
毛泽覃为难地摆摆手,扯扯梁柏台的袖子,赶紧走开。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进去。
相见亦是相别,阵前分离竟成永诀陈毅的心情确实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了。
8月28日,江西军区司令员兼红军西方军总指挥陈毅,在兴国老营盘指挥战斗时大腿负伤,送往红军医院治疗。一个半月过去了,伤势并无好转,左腿大腿的伤口中,仍不断发现碎骨片。作为了解战争全局的红军高级将领,陈毅心急如焚,他知道,革命进入了非常时期,红色政权的生存,每一天都可能出现颠覆,都会影响到红军以及自己的生存。可是,在这关键时刻,自己的伤口迟迟不见好转。他要求医院给予X光检查,医生却以种种理由推诿:X光机出了故障;没有电源;电池太弱……
屋外,阵阵喧闹声、口令声、军号声响成一片。显然发生了什么情况,红军正在采取新的行动,但陈毅什么也不知道,他被蒙在鼓里。
1934年10月9日,——阴历狗(甲戌)年九月初二。陈毅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
这天,陈毅烦躁不安,在床上辗转反复。这时,周恩来副主席来看望他,周恩来告诉了他红军即将长征的消息。陈毅证实了自己的预感。红军遭到了惨重的失败,面临着艰险的撤退。
陈毅被告知:中央决定,陈毅不随主力红军撤退,他留下来在苏区指挥军事行动……中央决定,留下来的同志,受中央分局和中央军区领导。由项英同志任书记和中央军区司令员兼政委,主持全盘工作;陈潭秋任组织部长;汪金祥任保卫局长;贺昌任中央军区司令部的政治部主任;陈毅任中央政府办事处主任;梁柏台任副主任……
“你的伤口怎样?”周恩来关切地问到他的伤势。陈毅之所以留下,正是因为大腿重伤无法长征。
“不行,至今还在流脓流血,脓血里有碎骨头,伤势根本没有好转。”陈毅谈到伤势就十分生气,又一次提到拍X光的事情。说自己一直要求拍个X光片,但医生们却没有给他拍。
周恩来立即去找有关部门交涉。在周恩来的直接干预下一切畅通无阻。这时,X光机器和片子等,都已经包装好准备撤离。在周恩来的命令下重新打开包装,因为没有电源,战士们受命把无线电台备用的汽油发电机运到医院,专门给陈毅拍了X光片子。
周恩来走后,博古也来医院看望陈毅。询问对留下来有什么意见。
陈毅正窝着一肚皮火,对周恩来他不能发火,对博古就不同。他硬梆梆地责问:“你们要走,不说我也知道。但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陈毅被迫留下来了,恶运在等待着每一个留下来的人。陈毅的心里并不痛快。
就在此时,赖月明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瑞金。
一名卫兵,把我领到一个房间,我掀开竹编门帘,但见不大的房内摆着一张床,夏布蚊帐撩开,陈毅歪坐在床上。从床上垂下一根绑带,把他一条裹满纱布的腿吊了起来,他的一条腿垫着书,正在认真批阅文件。
“陈毅,你……”我叫道。
陈毅“唔”了一声,登时抬起头,两道粗眉上下抖动,手儿一颤,铅笔尖咔嚓断了。他惊喜地叫起来:“月明,是你!回来啦,好啊!唷,这可不好,你一定赶夜路了,你看雾把衣服都打湿了。快脱下来,换套干的,不要着凉了。”我走近了几步,一头伏在他身上,泪水滚出来了。我抬起一只手无力地敲着他的胸膛:“你骗我,你骗我啊!你身上挂了花,写信还骗我没有出事,叫我安心工作。你做什么瞒着我?”他的喉咙咕咙一声,说不出话来,伸出手掌在我背上抚弄着,过了许久才说:“不要哭嘛,月明呵,伤就伤着了,结块疤算什么?马克思不讲情面,次次不收我呐。
嘿嘿,信不信呢?好好,听着,腿是上个月,在兴国老营盘河边让白狗子打着的,如果告诉你,一定会哭鼻子的,怎么能够好好工作?!月明呵,你在石城地方工作.我在前线打仗,夫妻彼此都思念嘛,陈毅也是人呐……”“陈毅……”我无可奈何,擦去脸上的泪水,“这下好了,我们总算团圆啦,在一起不离开。你受伤要人照顾,跟组织上说说,我侍候你。”“哎,要不得,要不得哟。我说嘛,你还是小鬼。”他笑起来,替我揩干净眼角的泪痕,顺势在我微翘的鼻子上刮了一把:“腿么,会好的,没伤着骨头;医生把子弹挖出来了,很快会好的。
情况紧急,我随时要走嘛。”我止住哭,低头要瞧他的伤口,他不同意。我只好坐着望着他。他也看着我。过了会,我吁了口气,把身子挨着他,扯下他一颗快掉的扣子,一边掏出针线钉上,一边问道;“陈毅,好久不见李富春大哥和蔡畅大姐,他们现在哪里去了呢?”“江西省委的同志从宁都转移了,前天蔡畅同志派人给你捎来一样好东西呢,我说月明,这个大媒人还惦记你哩。”我接过他送来的一个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青丝呢布,压着一封蔡畅写给我的信。我的眼圈又潮湿了:“唉,蔡大姐是个热心人哩。陈毅,我们该怎么谢谢她呢?……”这样,我便守在陈毅身边,整整呆了十天。
这段日子,陈毅虽然负了伤,却对我格外好。他不止一次问我想吃什么,然后叫伙夫搞好送进来,逼着我当面吃掉。我觉察他有异样,问他又不回答。有几个中央首长来看他,和他商量问题,他都借机把我支开。
纸包不住火。第七日,我便清楚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从石城赶回瑞金,好不容易跟丈夫见了面,竟也是与他分离的时候。
他告诉我,敌人越来越近,红军主力马上就要撤退到很远的地方。所以,组织上决定,动员一批红军家属和一些伤病员,留居地方坚持革命斗争。作为留下的红军家属,我便是其中一员。
他的话未完,我便搂着他失声痛哭。因为那时,战斗失利的消息频频传来,不堪设想的结局,象磨盘一般压在革命者的心头。这时,我深知战争的残酷性,分离意味着什么。
我想起来就哭。几天中几次哭昏过去,又由迷糊中再次哭醒。
陈毅也哭了,陪着我流泪。我苦苦哀求他,请求组织把我留在部队,我生是红军人,死也做个红军鬼。
说着说着,我不由自主地跪下去。
“起来,月明同志,快起来!”陈毅气得喊了起来:“不行,说什么也不行的。你不能跟着我,更不能拖累组织。月明同志,你的老家在兴国,可以利用这个条件回老家去,坚持革命斗争。这是组织的决定,月明同志,你是共产党员,是要无条件听从组织决定的。红军离开后,反动派一定会血洗苏区。你要坚持下去,在白色恐怖中,以共产党人的信念去工作,去撒播革命火种,唤醒广大群众进入斗争行列。”“不,不啊!陈毅,我的老天!”我绝望地喊了起来,疯一般抓起他床头的手枪。陈毅眼疾手快地按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