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樟庵是一座小有名气的尼姑庵,矗立在上犹县高高的青樟山上,那儿长年住着一位美丽的尼姑――弘菁法师。青樟庵,本是专住和尚的青樟寺,只因为弘菁法师来,念经做道场,后来又担任主持,人们才逐渐改叫青樟庵。
青樟山上来了一位面若桃花的红军学徒墨绿转黛的红豆杉,钻天拂云,在那条山道旁,立有千年。
人们记得,1934年仲夏,低着头,羞羞答答,面若桃花的弘菁跟在慧远法师身后,伴随一乘担架抬着重伤员踏进山门。原来,她是经慧远法师挑选,由红军派入青樟寺,向慧远法师学习秘传中草药。那年,她17岁。
那时,上犹县属中央苏区边缘,虽然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却经常受白军袭击、骚扰,战斗频频,红军时有伤亡。由于远离苏区中央,地方红军的后勤条件十分简陋,每个团只有一个卫生队,卫生队只有一二名医生,六七个卫生员。每次战斗后,都得请土郎中帮忙救护。医术高超的慧远法师,也是经常被请来帮忙者之一。
这种忙一帮,时间就不短。慧远法师年过76,医术虽高,精力不足,动作就迟缓,每次帮忙都累得腰酸背痛,呲牙咧嘴地呻吟。红军团长就有些不忍,说:“不要急,慢慢干!”可是,伤员在流血,怎么慢得了呢。
“慧远法师,你能不能带个红军学徒?”有一天,红军团长与其商量:“你年纪大了,带个徒弟可以减轻劳累,也免得一手医术失传。”见慧远没有吭声,估计他在犹豫,团长知道他喜欢一个女卫生员,说过她有慧根,进而说:“徒弟的人选,就随便你在卫生队的女卫生员中挑。”于是,弘菁成了慧远法师的关门弟子。不仅因为她年轻、漂亮、勤快,还因为她读过几年私塾,粗通文墨。
“去吧,好好学习,学习回来你就是红军的医官了。”团长当众握着她的手说。
四下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她却有些惴惴不安:“可我,什么时候下山呢?”大家一楞,团长立即说:“你自己不能随便下山,到时候,我们会来接你。”“那……”她没敢问,这一带红白拉锯,红军流动性很大。到时候没来接呢?
团长猜到了她的心思,又强调补充了一句:“你放心,红军说话是作数的,迟早一定来接你。”后一句话,团长讲得很重。
我是红军,说话作数,那就要坚忍、付出青樟山是一座古木参天的大山,终年云雾缭绕,流泉淙淙。青樟山是一座百草园,在慧远法师的手中,经过加工的百草能治百病,长年累月都有人沿着蜿蜒的山道,爬山涉水前来求医问药。
经慧远法师指点,她每日上山采药,加工药材,精心护理那位同来的重伤员……医术果然大长。
青樟寺地偏人稀,冷寂异常,日里夜里,几个人形影相吊。三个月一晃而过,伤员逐渐痊愈,打点行程时,她竟然陡生几分恋恋不舍之情。不是有什么非份之想,确是山高、寺静、人稀。另外,一个年青女子久居寺院也极不方便。日日与慧远在一起,虽然是一老一少,一僧一俗,却也免不了几分戒备。
由于她的挽留,伤员勉强留住了几天。简直是非人的冷寂,置人于死地的冷寂,伤员对她说:“你放心,一回去我就报告团长,要他立即来接你回去,我还要同他一起来接你!”多住了一周,那“伤员”逃也似地离开了青樟山,泥牛入海般走得无影无踪,无讯无息。
日子更加单调、孤寂。寒来暑往,不知不觉,6个月过去了,8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有时,走着路,或干着活,她会突然停住,心有所系,向山下那条蜿蜒的山道张望。
有时,路上有个黑点,她会看着那黑点变成人一直走进寺院。有时,路上有个黑点,她会看着那黑点变成苍鹰插入蓝天……
她心里从发毛、发慌,转入了更遥遥无期的痴望。寺前那一围红豆杉下,成了她静默眺望的地方。她把红豆作为记年数的物件,藏在内衣口袋,一颗、二颗、三颗……
约期已过,团长没有来接她,红军也杳无音讯。
19岁、20岁、21岁,她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难道就这么等待下去?她越来越频繁地朝山下张望,望着望着,有时泪流满面,她会抱着树干拼命流泪,泪珠顺着树干一次次打湿地面。
“红军说话是作数的!”现在,接触了佛经,她已经明白“作数”另外的意思:就是坚忍、付出。自己是红军,要说话作数,那就要坚忍、付出!
慧远为她取法号“弘菁”,弘菁与红军谐音,香客都喊她红军法师慧远医道高超的一个秘诀:采草药必须掐准季节,季节准了,草就是药,季节不准,药也是草。只要她愿意学,他就把自己的全部本事教给她。
有一天,他正给她讲一种草药,忽见她手拈药草,眼蕴泪水,心不在焉地望着山下。阿弥陀佛,教医术还需医心病,慧远停止讲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过去,他严禁她沾染佛事,为了拯救这个伶俐的女弟子,他决心破戒。
“这两本经书,你读一读。”当晚,慧远给她下了一剂心药,那是《金刚经》和《心经》。他说:“以后出道场人手不够,你也可以凑个角。”从此,庙里有佛事,她就凑个角色,闲下来,就读读经书。她是有文化的人,口诵心读《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金刚经》,读着读着,就读进心里,目光一寸一寸从山下那条小道收了回来,变得不烦不躁,心定神闲。
慧远法师为她取法号:“弘菁”。当地,弘菁与红军二字谐音。于是,知情不知情的居士、香客都喊她:“红军”,或喊她红军法师、红军尼。从此,释弘菁成了慧远法师双重的徒弟,剃度后,着无领尼服,愈显得白嫩红艳,美丽绝伦。
生死历练中,她只是个秘而不宣的“红军尼”这一年山下大旱,青黄不接,由弘菁作主,在寺外红豆杉下的道口,搭了一个杉皮棚,平日里,弘菁师徒摆点草药,熬上几桶药茶,搞些小伤科,接济过往人等。山民也很朴实,常捎些米豆接济她们。
有一天,一个拄根竹棍的汉子路过,趔趔趄趄,走着走着,歪倒在地,不省人事。弘青过去一看,像是挂花身中弹子,翻转过来,果然腰间有个枪窟窿。这时,慧远过来,指指那伤者头上的疱,说此人不是善类,拉了弘菁要走。弘菁不动。以往悄声细语的弘菁,竟然高诵阿弥陀佛,慧远一楞,索性由她了。
弘菁找来金枪药,替那人疗伤敷药,又撬开牙齿,灌了汤药。半支香后,那人才醒。弘菁递上一块蕃薯,那人也不道谢,反瞪她一眼,蹒跚而去。弘菁并不介意,只是高声一谒,看他走远。
也是这年立罢秋,山下大黄屋黄宗万家中拾金(客家人捡骨重葬的一种风俗),因为黄家从广东囤积海盐发了财,大肆张罗,要给先人厚柩重葬。
一个道士说:方有上好金木,大吉也;何为金木,红豆杉也!黄宗万信了,择日率众扑上青樟寺。
听得斧响,师徒丢了佛事,忙出来看。弘菁一下冲过去,把身子护住红豆杉。
黄家人下不得手,黄宗万要慧远作主,叫开弘菁。他没想到,慧远也铁了心,说:“此乃神树,要伐此树,万万不可!施主,得过且过罢。”黄宗万无奈,率人怏怏下山,却在半山上驻足,向手下人吩咐:“天一黑,你们上去,刀也好火也罢,送他们归西。”几个家人衔命而行,乘夜色撬开寺门,摸进屋里,要刀刃正在诵经的一僧一尼。不寻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外边骤然枪响,火光四起。一班强人围了寺,生擒了几个黄家人。一个黄家人吓出了尿:“不好不好,是邹疱佬来啦……
其中一头上生疱的人,哈哈大笑,“好双狗招子,认得我大疱佬!”弘菁师徒这才明白,碰巧的事,过去救过的那人果然不是善良之辈,却是土匪头子邹疱佬。不善之辈有善举,是他反救了青樟寺。
匪类终归是匪类。把自家带上的酒菜吃了,邹疱佬一手扯了弘菁,罗索了一大堆屁话,说什么兵荒马乱的,不如跟他去作山头花娘,吃香喝辣!弘菁不冷不热,并不搭腔,听得烦了,把桌上的木鱼一敲,当当几声鼓响,师徒两人闭了双目,不慌不忙,接着诵经……
寺内外,一片死寂。
天亮一看,阒无人迹。
事实上,这件事并没完。传说,阴沟沉船,黄宗万不服,想到了入主赣南不久的“蒋太子”——蒋经国专员。
这个小老子可是天下出名,骂过大老子的人,手腕硬得很,不顾自己当过共产党,现在却一是励政,二是排共,何不借他之手,一箭双雕呢?!于是,黄宗万找到会昌保安团主事的亲戚欧阳岗,要他上禀蒋专员,就说十万火急,青樟寺窝藏了一个“红军尼”,非得杀一儆百,以平乡患。
一个朗朗晴天,青樟山云雾缭绕。上犹县王县长在几条人枪的陪同下,确实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青樟山顶峰,特意弯路进入了青樟寺。王县长嘱咐随行在寺外稍等,他要单独入寺烧一拄香,抽一支签。
随行警卫提醒他带上枪,王县长笑了笑:“红军在北边,都国共合作了,用不着自己吓自己。”寺内,青烟袅袅,弘菁正埋头帮两个山民拔火罐,对寺外的人嘶马蹄声,充耳不闻。许久,一位穿长袍不戴礼帽的人,徒步走了进来。两人照面,不由一愣。
王县长突然想起,“闹红”那年,村里出走,一去不返的表妹,望族人家,仍然唉声叹气的老舅……
弘菁并不这么想,一惊一乍之后,镇定下来。她知道她谁也不能认,她只是个秘而不宣的“红军尼”……
这一个时辰之内情,无从考究。几年后,年轻未婚的王县长积劳成疾,死于任上,连铁石心肠的蒋专员也扶柩大恸。记得这件事的随行警卫,后来对人说,王县长从青樟寺走出来,脸色不太好,说:“大家可以回去了,蒋专员那里我会作交待。仅仅一个漂亮尼姑,什么共产党、‘红军尼’,纯属刁民讹传!”
大限到来,她焚香沐浴,着红军装,坐化于青樟庵红豆杉下慧远法师90岁圆寂。弥留之际,他一反常态要释弘菁下山还俗。释弘菁既然姓释,只听信释伽牟尼。她想起了“作数”一词,摇摇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答应过团长,没人来接,不能下山。”从此,高高的青樟寺佛事陡增,香火大旺。一日一日,早诵晚课,唱经唱得如歌如曲,如梦如幻,韵味深长。听她唱经,人们觉得迷迷惘惘,生命似风中飞雪,水底幻莲。
心无旁鹜,一意向佛,久而久之,20多岁的释弘菁,似60岁般心如止水。流年不漏痕迹,青灯黄卷中万物更替。
数年后,一场人瘟肆虐,死了不少人,也救了不少人。生老病死,纠纠缠缠,继而,世间兴破除迷信之风,善男信女断绝。粮草不继,无药疗饥,弘菁法师遂练“辟谷”功。一日,只觉头昏脑热,顿悟大限到来,焚香沐浴,着红军装,戴八角帽,手执十一颗红豆,口占一偈:“生是红军,死也红军,来日转世,法号红军。”言毕,百脉俱息,坐化于青樟庵红豆杉下。
越日,人们将其草草葬于青樟庵后,墓碑上刻着“红军尼”。“文革”期间,墓碑被铲除军字,模糊余得“红尼”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