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军留下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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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40多年的“红军隐身人” (2)

望着白娃就想到冷宇宙,是呵,白娃太像冷宇宙了。乖巧的白娃,坚定了华可英的期盼,是她苦难煎熬的一线希望。她的希望,就是老肖的失望,他瞅准了空子就下手,千方百计要灭亡她这一线希望。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她知道老肖对白娃没安好心眼,像防老虎一样防着肖建顺。

天有不测风云,许多事是防不胜防的。白娃九岁那年,不知怎的,突然患急性肠炎,上吐下泄,一天屙几次,这在当时算得重病。有病要治,可哪有钱呢!华可英向肖建顺要钱。肖建顺借口有事,早躲了起来,连影子都不见。

“妈妈,妈妈――不要哭,不要难过……”白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仍在体贴妈妈:“我长大了以后,会孝敬你。”“老肖,你是穷人,穷人怎么也这么狠呢?!”华可英的泪水把被子都浸湿了。9岁呀,那么聪明伶俐一个孩子,活生生的白娃竟如此不抗病,第3天便一命呜呼。

白娃的死,结束了旷日持久的战争,也泯灭了华可英长明不息的心念。

“白娃死了,又不是我害死他的!”不露面的肖建顺回来了,扛一把锄头,理直气壮,去挖坑埋白娃。他终于去了一块心病,不意却患了一场恶症。白娃死后第二年,肖建顺也于1947年撒手人寰。

苦难,一茬又一茬;于都河水,瘦了一圈又一圈。

平滑如镜的于都河水,年复一年映照着世事。华可英日日来河边捶衣,也把长恨短痛,和泪挥洒河中。“家战”结束,并非好事,也许是更坏的事。原本她有两个男人,如今一个也没有了。默默地,她挑起了一个穷家的担子。

过去,她望着于都河水流泪,如今,泪水流尽,繁重的家庭重负,压得她抬不起头。

“文革”揭开40多年的“画皮”,她竟是隐藏的红军、共产党员华可英像蜗牛一样,日日驮着一个隐私,一块隐痛,默默地爬行。

1949年,新中国建立,土地改革及一系列政治运动,似一股股巨大的旋风搅动着华可英的生活。由于她对共产党的认识基础,她在普选中担任了芦山乡选区代表,1958年曾任高级农业合作社妇女主任,后任西郊公社芦山大队妇女主任。

她隐瞒历史,竟然躲过了严格的“政审”关,并被批准为中共候补党员。“文化172大革命”期间,大揭发、大批判、大斗争,各级组织瘫痪,她安然无恙,在家中带小孩。

小心翼翼的华可英,躲过了种种政治流弹、运动扫荡。然而,她终究没有躲过伴随冷宇宙而来的令人啼笑皆非的那场“揭”难。

当年与新婚妻子离散的冷宇宙,解放后担任了江西省龙门县县长,在“清理阶级队伍”、“三查”中作为叛徒、特务被揪出来了。在他漫长的革命生涯中,有一段历史没有证人。没有证人就是不清白,就是“叛徒”、“特务”。

其实,那段历史他是有证人的,证人就是他的前妻华可英。为了寻找华可英,解放前、解放后,他曾数次前往赣南瑞金、于都,通过组织查询,所有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华可英在哪里呢?找不到华可英,就等于没有证人。“清查”小组,不远千里,一次次向于都县巡回调查。经数十次排查,终于,“清查”的触角伸向了华可英。华可英的“兴国人”身份被揭去了。

凌厉的责问下,被剥去外衣的华可英亦非等闲之辈,面对逼迫,她守口如瓶,漠然置之。

终于,两名外调人员耐不住长久的冷遇,吐露了真情:“老实告诉你,冷宇宙还活着,过去是龙门县县长。现在揪出来了,可能是特务、叛徒,你的证明材料就决定他是不是‘叛徒’、‘特务’,决定他的生死……”“冷宇宙—”她呻吟一声,泪雨滂沱。

“冷宇宙很怪,解放后当了官却不肯结婚,”外调人员十分感叹,“他总说等一等,等一等,一直把自己等老了才结婚,这也是个疑点……”华可英全身都在颤栗。

“妈妈,有什么你就说吧,这也是救人家的命。”她“兴国人”的身份也“骗”了子女数十年,孩子们都万分震惊,感觉到妈妈身上一定蕴藏着巨大隐情,他们参加了劝导:“爸爸已经死去多年,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我们做晚辈的思想开通,不会怪你什么。”“冷宇宙,他是我的前夫呀!”积压数十年的隐情,在亲人的疏导下如河决堤,奔涌倾泄。她痛哭失声,向后人,向调查组一吐胸臆。她道出实情,在那个年代,可说是拯救了冷宇宙的政治生命。

……

华可英的证明,使冷宇宙得以清白。更使他感叹,众里寻她千百度,无觅处。却是自己落难时,她从冥冥之中伸手搭救自己。后来,冷宇宙从牛棚中解放出来,专程来赣南与华可英见了一面。

华可英陪他去看当年的山林、离别时的小溪乡、渡口及那条于都河,一连看了三天。河还在,青春、亲情已经流逝得很远很远。冷宇宙觉得这条于都河似乎更小更窄,不是原来那条河。

冷宇宙的到来,对于华可英来说太晚了。若早些年,什么都还有,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指的是白娃,又不仅仅是白娃。

人生,是经不起“太晚”的。

没有的自然没有了,有了的却挥之不去。自此以后,华可英的真实身份浮出水面,再不是“兴国人”,而是个“二度梅”者。当地旧风俗认为,二度结婚又死丈夫的人很“背时”、“晦气”,这是旧风俗,绝大多数人早已不信了。善良的她却很在乎这点,从此,便自动减少与人交往,绝不出现在别人婚礼、寿诞等庄重场合。

一条思念又续上了弦。

电话、通信,成为他们最主要的交往。断断续续,华可英知道了冷宇宙更详细的情况。

冷宇宙,几十年间历尽坎坷,几度生死寻找华可英,均失之交臂;他数十年独守,等待夫妻团圆;二度结婚后,他一直没有生育,早就与妻子商量要过继一个儿子,现在,他郑重提出:要过继华可英第二个儿子……华可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纯如水,明如月,深如海的爱情。

太多太多的遗憾、欠疚,还能弥补么?

儿子是心头的肉,她舍不得送人。但是,过继给冷宇宙却另当别论,她什么都舍得。20世纪80年代,她带着二儿子,前往龙门县,要当面把儿子交付给老冷。

冷宇宙热情接待了母子俩,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表面的冷静却遮不住心底的波澜。双方都能感到,重燃的爱情,犹如坚冰之下的火焰。相聚十分融洽,但是,这“融洽”之中,却有那么一点不融洽。这不融洽来自冷宇宙的新妻,她表面上也很热情,但却让华可英感到了内里的冷淡,这冷淡犹如火焰下的坚冰。

晚饭菜好,花样多,色香味俱全,华可英的二儿子主动为冷宇宙的新妻添饭。饭碗,稳稳地递到了她手上,不知怎的,“咣当—”一声摔落地下。那一刻,大家呆了。有半分钟没人说话,一层阴影哗地在每个人心上铺漫……这一刻,华可英想起了白娃,想起了前夫老肖,她打了个寒颤,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二再变成白娃。

毕竟各有一个家庭,要有所顾忌。冷宇宙确实要过继一个儿子,但这个人若是华可英的儿子,他现在的妻子宁可不要。这件事,成为双方心头不可逾越的新埂。因为这新埂,他们连畅谈一回也免了。唉,寻找不到苦,寻找到了也苦,苦不堪言,苦不能言,许多世事都教人无可奈何呀!华可英的历史“曝光”,曾引起“三查”人员的兴奋,以为挖到了一个隐藏很深的坏蛋,内查外调忙碌一番,才知道找到了一个隐藏很深的“好蛋”,他们对“好蛋”不感兴趣,撒手不管她了。

后来,为落实政策,恢复华可英失散红军的待遇,重新担任县长的冷宇宙,1985年2月17日主动写出了证明材料。

华可英的红军历史很快得到组织的认定。作为失散红军,华可英的生活环境有所改善,得以享受一月数十元的“定补”。

……

93岁的冷宇宙,带着蓄积了一个世纪的故事,擦肩而去这一段奇缘,深深地感动了我。凭直觉,我知道冷宇宙那边的情况,另是一个宇宙。很自然地,我把采访的触须,延伸往鄱阳湖畔的龙门县。

采访那一段经历,对生病住院的冷宇宙是个惊喜。他精神一振,病情好了一半,非常痛快地答应接受采访。他甚至主动提出,等一个阳光充足的天气,到某一个安静的场所,痛痛快快地讲个3天3夜。

90多岁,憋闷于心中60多个春秋的隐情,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才等到了这最后的,也许是唯一的倾吐机会。他非常认真、庄严的态度,使我明显感觉到:这将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淋漓尽致的表露。

人生是那样漫长,而真正相知、相交的机会,甚至真正能倾吐的机会却如此地缺少。

为了这次采访,我急切而又耐心地筹备着、等待着……十几天后,人类就跨世纪了。当一切准备就绪,我来到了医院。那是个暖洋洋的冬日,我来接触冷宇宙,倾听上个世纪的故事。

病区长长的走廊里,一乘蒙着白床单洁白刺眼的推床迎面而来,医生低声告诉我:“冷县长刚刚去世!”冷宇宙,倒在了新世纪的门槛上。

那天是2001年1月14日,冷宇宙高龄93岁。他跨越了战争,跨越了运动,甚至于已经跨越了旧世纪,却仍与我擦肩而过。带着一世的悲欢,带着蓄积了一个世纪的故事,带着深藏心中的不了情去了……

这,不知是他的遗憾还是我的遗憾,或者说,是我们一代人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