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到了不能再钻被窝的年龄,郭家就把大女儿许配给了他。他心里不大乐意,老大比他大,他更喜欢老三。可觉得老大也不错,虽然没有老三那么活泼乖巧,倒显得更稳重成熟些。于是,他把自己的情感渐渐集中到老大身上。
后来,这门婚事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一天,老大哭丧着脸来学校找他,说父母把她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她马上要跟那个男人到华北去了!
他感到愕然,急忙跑回家去问三婶,三婶安慰他说:“老二许给你了!”
他大为疑惑,“不是老大吗?怎么又换成老二了?”
三婶笑道:“老大风骚,老三乖巧,老二最好!你瞧她待人多好?勤快、贤慧。三婶还能骗你吗?”
三婶是不能骗他,三婶没孩子,一直视他为掌上明珠,疼他爱他的劲头远远胜过母亲。再说,老二长得也很漂亮。可是,他那装满了老大和老三的心,却一时难以塞进去老二了。老二长得很像母亲,无论是性格还是体重,都过早地显露出一个女管家的形象。他一时还难以接受她。
可他身单力薄,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长相帅气的男人坐着马车,把自己的未婚妻领走了,领出了金华镇,远走高飞了。等她变成一个风韵十足的少妇再回来时,他已经成了她的二妹夫——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此刻,在这即将走上刑场的刹那,他却非常想念妻子,想起她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想起她任劳任怨的贤慧劲儿,想起她对自己学业的支持。结婚几年来,他从未像此时这样想念过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
他想,哪怕见她一面也好,他要向她好好地道一声歉,说他对不住她,让她今后好自为之,再找个好男人好好过日月吧!他再不会尽到一个为夫为父的责任了!
一想到为父的责任,他顿时心如刀绞,儿子刚刚两岁,女儿刚刚几个月。两个孩子从此将永远失去父亲,永远失去父爱的靠山,今后说不定会寄养在哪个男人的篱下,或者随母亲过着孤儿寡母的日子……
一想到这些,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疯狂地撕扯着他这颗绝望的心……
眼前,芳草萋萋,却变得一片模糊,越来越模糊……
已近中午了,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耀眼的骄阳高高地悬在头顶,给这世间万物带来了希望与光明,可是带给他们几个的却是死亡。几只不谙人世沧桑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从死囚头上掠过,向着高远的天空飞去,引起了死囚们一阵悲哀的骚动。就连开在路旁的几朵小黄花,也让死囚们生出一种无尽的眷恋。
此刻,走到人生尽头的韩早先,对身边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充满了无限的爱恋,都想多看几眼,这是家乡的草木啊!要知道,他才十九岁!
没有死过的人,是永远不会体会到这种行将死亡的滋味的。
在浩浩的天穹下,这行死囚磕磕绊绊地走在茅草道上,走得十分艰难……
距离马虎沟的山脚越来越近,七个人的心也越来越缩成一团。虽然是六月天,他们却感到一种地狱般的寒冷。他们的脚步越来越拖沓,谁都想多活几分钟。
“走,快点!”身后传来了怒喝声,有枪托撞到他们的屁股上。
他们不得不加快死亡的脚步,缩短活的距离,向着死亡地踉踉跄跄地走去……
七个人终于来到了山脚下,在一块青草茂盛的地方停下来。这块草地大概是收留过无数人的尸体,有人血滋润,所以蒿草长得格外旺盛,绿油油的。
七个人分别被士兵押着排成一排,韩早先夹在中间。他希望夹在中间,这样能好受些,两边都有人陪伴着走向死亡,或许能减少几分黄泉路上的孤独。
他刚刚站好,就有一只脚猛地踹到他的小腿肚子上,他双腿一弯就跪了下去,跪在一片开着小黄花的草丛中,他闻到一股有点苦涩的花香。这时,他忽然觉得有两行热乎乎的东西流了出来,一直流到了腮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闻到花香的时候才哭,直到许多年后他都没明白。
与此同时,其他六个人也都挨了一脚,一行人齐刷刷地跪成一排。这时,有两个士兵把旁边的两个人又从地上拽起来,拎着脖领向前迈了两步,又像摔死鸡似的摔到地上。这样就形成前后两排的阵势。不管在前在后,死是确凿无疑的了,管他在前在后不都一样挨枪子儿吗?他觉得这样做有点多此一举。
他们身后站着一排士兵,一个个都端着冲锋枪,枪口抵在他们的后脑勺儿上……
此刻,跪在地上的韩早先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他觉得自己死得太窝囊,也太不值得了!战争没有夺去自己的性命,却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送上了断头台!呜呼哀哉!可悲可叹!他是多么不甘心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啊!他恨死了那个吴同桂,如果现在看见姓吴的,他会夺过冲锋枪首先把他“突突”喽!他真想大喊几声,就冲着这明晃晃的天地大喊:我是冤枉的!我没搞过什么“五一暴动”!是该死的吴同桂诬陷我!苍天哪,你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啊!
可他什么都没喊出来,却清晰地听到一声严厉而冷酷的行刑命令,那是一位长官发出的:
“预备--执行!”
“砰砰——”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骤然划破了原野上空旷的宁静。
瞬间,韩早先觉得自己真魂出窍了,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空白,麻木的心里只喊着一句话:“死了!死了!死了——”便一头倒了下去……
直到有一只脚重重地踢在他的屁股上,伴随着一声严厉的怒斥,他才恍惚觉得自己并没有死,还活着。
“起来!留下你的一条小命,回去好好交待罪行!”
好半天他才缓缓地睁开半死不活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白亮亮的世界,看到耀眼的天,绿茵茵的地,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一丝血迹,只有一身臭汗,这才确信自己还活着。只有前面两个家伙像两条死狗似的,满身血污地倒在草丛中……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被拉来当了一次陪绑,尝受了一次预备死亡!
他左右扫一眼,发现后排的五个人都是拉来陪绑的,真正要枪毙的只有两个人。子弹从他们五个人的头上飞过去,射中了前面两个人的脑袋。
两个家伙的脑袋都炸开花了……
真正的后怕却是从现在开始的。
死神虽然在他们五个人的脑门上亲了一下又走了,把他们的生命留了下来,却把他们的魂给带走了。
韩早先忽然觉得全身瘫软,双腿像面条似的,使尽全身力气都支撑不住这死过一次的身子,好一会才颤巍巍地爬起来,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动步。
另外几个人比他还狼狈,有的裤裆湿了一大片,被士兵拽起来好一会儿还淌水呢。
回去的路上,韩早先丝毫不感到庆幸,送走今天送不走明天,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没什么区别。再枪毙时,不还得体验一次死亡的滋味吗?他觉得死并不可怕,一个枪子射过来就呜呼哀哉了,可怕的是这预备阶段太折磨人,简直能叫人发疯!他甚至后悔,不如跟刚才那两个家伙一起被枪毙了痛快,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一死了之!
这一夜,老张蒙着毯子像筛糠似的足足哆嗦了一夜。
韩早先靠墙足足坐了一夜,苦苦思索了一夜。
目睹死亡
死亡“演习”后的大约第八天,韩早先又被叫去受审。
这次坐在他面前不是焦秘书,而是一个很有派头的陌生人,一看就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大人物。
此人态度和蔼,面带微笑,简单地问了一些有关“五一暴动”的事情之后,诚恳地告诫他,要他老老实实地交待罪行,这是求得政府宽大处理的唯一出路。
韩早先说自己没有犯罪,是别人诬陷他。
那人仍然说出焦秘书说的那番话:“要相信政府,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请你相信这点!”
那人虽然谈话的时间不长,却给韩早先留下很深的印象,直到许多年后,韩晟昊回国探亲,这位先生以北京市政协主席及北京国际友好协会会长的名义宴请他,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审讯过自己的人……
自从那次被拉去陪绑之后,韩早先的心一直被死亡笼罩着,刑场上的阴影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无论如何都驱不散它。
这天,五个人又被五花大绑地押了出去,他们以为这回是必死无疑了,个个吓得失魂落魄,迈步都困难了。后来得知是让他们去参加一个公审大会,这才稍稍放下点心来。
公审大会是在离县城很远的一所小学校里召开的。
他们被押进校门时,操场上早已人山人海挤满了黑压压的脑袋。他们被士兵押着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一直押到前面临时搭起的台子前,直溜溜地站成一排,等待着难以预测的命运摆布……
公审大会开始后,一个长得又高又棒、操着男人一般粗憨声音的女人出现在台上,扯着嗓门冲台下喊道:
“父老乡亲们,现在,我们向国民党反动派,向恶霸地主清算罪行、讨还血债的时候到了!首先把恶霸地主×××带上来!”
一听到这声音,韩早先心里不禁一惊,他很早就听说过有个叫乔大麻子的女干部非常厉害,到处搞流血斗争。她到哪里哪里就要死人,不少人都死于她操纵的乱棒下。他急忙偷偷扫一眼台上,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果然是她!一脸黑亮亮的麻点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这个姓乔的女人当时代表着一种极左思潮。后来,党中央对一些在土改中搞流血斗争的地区,做了严肃批评,她也在受批评之列。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越发使韩早先感到魂飞丧胆、惊心动魄了……
姓乔女人的话音刚落,整个操场顿时变成了一片愤怒的海洋,无数的拳头排山倒海般地向他们几个头上压过来!如果没有士兵在他们身后阻挡着,他们立刻就会变成一堆肉泥的,一个人捅一下也能把他们几个活活捅死!
可韩早先不明白,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恨他?他从没得罪过他们,他们为什么这么恨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此时的他,对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认识还是一张白纸,根本不了解阶级与阶级间的深仇大恨,自然就不会理解老百姓的那种激愤情绪了。
那个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就站在韩早先身边,转眼之间就被两双大手像抓小鸡似的抓了起来。又转眼之间,那个人消失了,只留下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几根沾着血污的棒子仍在空中飞舞着……
这一切就发生在韩早先的身边。
他不知道那个人犯的是什么罪,只是感到一阵死到临头的恐惧,就像上次在刑场上一样。所不同的是,那次是几个人一起被拉向刑场,是死是活来个痛快。这次是让死者亲眼目睹自己的同类,一个个地死去,然后再轮到自己。这种死法太折磨人了,预备死亡的时间太长,简直能叫人发疯!这滋味就像一把钝刀,在一根根地割着他几近崩溃的神经……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被割剩最后一根了,这游丝般的神经颤巍巍地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子,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一头倒下去……
此刻,他脑海里只闪着一个念头:下一个该轮到我了!下一个该轮到我了!
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么可怕,没人来揪他,只有十几个人在杀一儆百的威慑下,战战兢兢地跑到台上,痛哭流涕地主动交待起自己的罪行……
上台交待罪行的大多是地主老财。每上台一个,台下就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伴随口号声的是森林般的拳头。这些人都得到了那个乔姓女人的宽大处理,当场就被释放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