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原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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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卷二·第四(5)

北海沙岗,大坟。里面埋了一个英雄。我在坟前祷告,烧一炉香。他是我的菩萨。让那个疯浪女人回家吧。我还想多活几年……那个女人把我割得鲜血淋淋,然后一跑了之。她和另一些人设下圈套,我就钻入。我给关到了高墙后面。英雄气短。林泉精神病院,穿白大褂戴口罩,搔过全身:这里痒不痒?那里痒不痒?一个女的,过来乱搔。我看她如果描上两撇胡子就像一个马车夫。年纪最大的老太太是精神病学权威,慢声细语,十分和蔼,问夜里睡觉怎样?大便小便?夜里做梦?梦见什么?我答:梦见一些花花绿绿的事儿,她笑。她说好孩子,好好睡吧,好好梦吧……她说的才是人话。另一些女人就知道在屋里扭,奶子比胶东馒头还大,以此吓唬病人。

她们捏着一个小塑料棒,说:电!电!我见过的多了!自动验血仪、激光、粉碎机……开了天目即可见千里之外……这会儿你和梅子正在家里炒一锅韭菜,还蒸了两个茄子。孩子伸手就抓热腾腾的饭菜……残忍哪,上一代对不起下一代,所以不能要孩子!你让他(她)生下来,你商量过他(她)了?象兰频出高招,说什么我们还没有好好风光够呢,不能这么快就要——那些小东西吱哇乱叫,两口子从此再无宁日,立马完蛋。过去的人那么笨,反对计划生育,结果生了那么一大堆,像生小猪一样,连接生婆都给累坏了。我亲眼看见一个接生婆满脸灰尘,叼着老式烟斗,口里哼着下流小调,一个上午就接生了十八个孩子,其中六个男孩。她干了一上午,怀揣十个红包。她用钱买酒。

……我对得起象兰。四哥对得起万蕙。象兰嫌我买的风衣不好,我嫌她的作风不好。我学富五车还像一个庄稼佬,她偷着吸烟蛮像一个美少年。她幸亏生在中国,如果生在北美,一定是个吸毒犯,摆弄大麻海洛因、和那些毒贩分子搅在一块儿,过着奢糜的生活;她会让那些头发溜光的男人按摩——那些老头子啊,一个个手上长满老人斑,文质彬彬,生性下流。你处肖明子软得像一根腰带,独获美色,常解腰带。我用酒灌醉了他,看他扬起的两道眉毛……来世不做酿酒师,就像你一样身负背囊,猎枪一杆,见物就打,入村就住。我要在村里结交一些蓬头垢面的朋友,给他们酒喝,让他们讲乡间秘史。我要高声大喊:我爱交游,我爱象兰,我爱葡萄酒,我爱外国人,我爱贫下中农,我爱赤脚医生,我爱过去的岁月,我爱极左路线,我爱连狗都不如的年代——因为那些年代也有一些上好的事情……反正我要悄声告诉你:我是一个反动的家伙。

有一个人举兵进京,该人打跑皇帝先不急着做,又让儿子去当兵。有一年他打死很多麻雀,二大娘疼得直咂嘴:“用来包饺子多好,掺点酱油。”那时候老宁兄弟不记得了,象兰也不记得了,你们年纪尚小,不知道萝卜丝包饺子不放一点肉星的苦难年头。俺爹咽气的时候说:“孩子啊,受再大的苦,遭再大的罪,也不能牢骚,老天爷给你送来这么好的媳妇……”好个屁!俺爹死了,她还净出些鬼点子,穿着风衣哭,听着萨克斯,想着那事儿。自恃清高,目中无人,见了女伶还要嘲笑:什么年头了还穿一件大花棉袄。我崇拜力与美、诗与真、酒与剑,我是一个貌似粗俗的大型绅士!我可以把外国话挑在舌尖上打旋儿,我会用鼻子吹箫,脚趾描字,梦中写诗,醒来装痴。我跟拐子四哥天生是一对,他是我的恩人,我是他的儿子……俺爹俺妈死了,我成了没主的孩子,一头钻进了小茅屋。

你走开后,这里以我为王。等我把这里重新弄好,用碱水洗刷干净,再把你佛爷一样请回。届时我们要一块儿喝酒,谈天说地。我知道这封长信你看不见,好比我有一瓶好酒在地窖里藏了一百四十年,等着你来开塞儿呢。你尝一口一辈子不忘。不过可不要一个人偷偷摸摸把它喝光。象兰有一年偷喝了我一瓶好酒,官司打到了丈母娘那里。那个丈母娘啊,我可不愿替她吹牛:年轻时候一古脑儿气死了两个男人。但她把身上的浪气、把最好的东西遗传给了象兰。丈母娘如今六十二,脸上没一条皱纹,说起话来嘎嘣脆,离了土话俚语不开腔,一张口就是:“他在那旮旯里胡乱冒泡儿了”——谁能听得明白啊!不过日子久了我也能听出眉目。我们有不少共同语言。丈母娘说:“我呀,还就是看着这个女婿好,浓眉大眼,方面大耳,脸盘比牛腚还大,蛮像伟人。”换了别人早就恼了。她爱惜我、器重我。

……我希望你小心脑门上有红点的人,小心包花头巾的人,提防一个斜眼的人;牛奶在门口放久了不要喝,不要和自称是什么“家”的人交往;如果有人说自己是个“诗人”,那么你更要赶紧逃开;提防斗眼小焕,少吃油炸食品,每周吃三次绿豆;重视临别赠言,珍爱往日友谊,不要贪恋钱财,不必拘泥礼节,勤俭持家,热爱人民,死而后已……有人袖里藏了抓钩,要把你身上的肉撕下来呢;赶路最好打赤脚,鞋子破了不如没有。拐子四哥不拄拐,土枪终日不离身。不要相信土人胡吹,没见过世面的狂人极不可靠。有一年上我老家的一个娃娃擦着鼻涕说:“俺大爷家老二坐了龙廷。”当即吓我一跳。

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中直机关服务员。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你不要怀疑在下的智商。又梦象兰。拐子四哥十分想你,这一段他对我照顾甚好,请你不必挂念。大老婆万蕙擅长咸饭,不放味精,技高一筹。小小鼓额,泪水涟涟,躺在炕上,扭动不息。她身上烈火炎炎,思念一人,此人无德,远在天边,貌似真诚,实则虚伪,抛弃少女,罪不容诛。你读此信,不必惊讶。直言痛谏,方为挚友。总之一句,留下此信,我即远行。也许真的吃不上大年三十的饺子了,但不必惶悚。我兄弟两人后会有期。以后有时间我还要告诉许多,皆为秘密:林泉精神病院藏一杀手,此人不用枪械,专使针管,杀人无数。他一辈子惟一的一次失算,就是留下了我这个活口。此致敬礼。

03

我领着斑虎到海滩上去……当我们走到北边亲手植下的那片防风林带时,斑虎突然驻足不前了。我一再呼唤,它只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低头嗅嗅脚下的泥土,然后重新昂头。我只好一个人往前走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它大概是想让我一个人好好看一看这片荒原吧。

它在那儿注视我,盯着我在沙滩上踏下的一个个深深的脚印。

越往北走,满地的盐角草长得越旺。这种藜料植物属于一年生草本,最喜欢盐渍土,过去更多地生在近海的河谷洼地里。估计再有不久,它将把所有杂草都挤到一边。除了盐角草就是灰绿碱蓬,它同样适合生在盐碱土上……一片片的灰绿碱蓬和盐角草使沙滩铺上了一层均匀的毡子,样子并不难看。可是我却不愿在这儿更多地看到它们。除此以外我还看到了百蕊草,它们大多长在旋起的小沙丘上。这是一种寄生植物,它要攀在其他植物的根部,椭圆形的坚果正在形成,像一个个小核桃。在百蕊草旁边,一些小花糖芥开出星星点点的淡黄色花朵,一律向上仰起,像在默默无望地期待着。球茎虎耳草过去曾经遍布这片荒滩,现在却是零零星星了,但它白色的小花仍然非常醒目,一两只蝴蝶落在花上,人走近了也不愿飞起。

往日的沙丘链旁是密挤笔挺的槐林,这时大约有三分之一正在慢慢枯死,剩下的一些树棵也无精打采,叶子开始早早脱落。这是不祥之兆。往年在这片海滩上开得最为美丽的合欢树差不多一棵也没有活下来——我直到走了几公里才看见一棵,它在积了一洼淡水的渠汊上微笑。我走近它,抚摸着褐色的树干……大海滩上,就连那些极普通的加拿大杨、青杨、响叶杨、柳树和钻天杨、日本三蕊柳,都蔫蔫地活着。只有河柳长得较旺,它那发红的梢头在微风里摆动,显得十分诱人。至于这片海滩上本来就罕见的鹅耳枥,如今差不多一株也见不到了。人工栽植的黑松勉强支撑下来,它呈带状疏疏落落东西绵延十几公里,针叶上像是蒙了一层灰尘,走近了一看才知道是半焦的、毫无生气的叶子,让人担心它在沙滩上已是来日无多。

长得最旺的植物仍然是灰绿碱蓬,是一株又一株的马齿苋——这种肉质植物可以做凉拌菜肴,我太熟悉了。马齿苋大概可以忍受各种恶劣的环境,记得小时候外祖母告诉,在挨饿的年头里,马齿苋救了很多人的命。它和我在葡萄园边看到的大片地肤菜一样,都属于穷人的活命草。地肤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可以长一米多高,也属于藜料。它的嫩苗掺上玉米粉就能做成窝窝,也可以放一点盐熬成咸饭。在战争年代,地肤菜特别让那些战地炊事员喜欢——岳父岳母就不止一次深情地怀念它,而且常常到很远的郊区采来做咸饭糊糊……

海滩在大风季节里堆积了一座座沙岭,哪里有茅草和树木,哪里就会旋起高高的沙岗——它吞食了绿色的植物,不久之后岗顶却会重新汇集起更加茂密的绿色……各种植物的种子都和风沙搅在一块儿堆积起来,于是逢上雨水茂盛的季节,它们又蜂拥而出,远看一座座沙岗就成了一道道黑漆漆的山岭。就是这些绿色的沙岭,曾让我怎样留连忘返——小时候我在这儿采摘了多少野果;在灌木丛中,我把色彩斑斓的野花扎成一大束带回家、带回学校,把它双手捧给老师……沙岭上踏出了一条又一条小路,是它安慰和滋润了我的童年。在记忆中,大海滩神秘而又辽阔,是没有尽头的一片浩瀚。

记得从地质学院毕业前一年,我把整整一个夏天都交给了山地和北部平原。我背着老大的背囊登船,让一船人都瞪大了眼睛。我从离海岸十几公里远的那个玄武岩平台小岛往东,一口气游遍了邻近的几个更小的岛屿。当时它们都荒无人烟,其中的一个遍布美猫,让我后来久久想念。我在那个夏天抚摸着海蚀崖、挂满了蛎壳的礁石,感悟着神奇陌生的故地、漫长而奇特的历史。最后登岸向西,一直靠徒步跋涉,到达最西端那个像手指一样伸向大海的陆连岛。那儿发育着高大陡峭的海蚀崖,一处处海蚀穴和海蚀平台、残留在海里的海蚀柱,一切都让人激动不已。这段海岸线仍然在后退,只是它的后退速度越来越慢了……那个夏天是我第一次从专业的角度去观察自己的故地。那时我知道了从北部的海岸往西,一直到那个陆连岛,海岸线长约三十多公里,全是一片广阔的冲积平原。

这一段海岸的东部属于东北西南走向,转而成为东西向,渐渐就是那个开阔的砂质海岸了——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连岛沙坝,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古海湾泻湖堤岸,没有见过这么洁净的平原砂质海滩。这一段砂质沿岸堤不太发育,平缓低矮,因而却显得更加辽阔,滩面也格外平缓。岸坡上还有很多水下砂子的分布,由于连岛沙坝的掩护,海湾内受波浪作用极其微弱,潮流也很小,再加上附近的沉积物来源稀少,海岸线一直非常稳定,很多年来岸线只有很小一点变化。所以这里一直是个良好的渔港。就因为这样的地质条件,近来又吸引了那些建港者的注意。一座现代化的大型港口正在筹建——我不知道这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甚至在想,如果这个现代化的码头不能建立,也就不会引来那么多的工业项目,包括那个人造汽油厂……这片安静的角落从现在开始将变得面目全非,当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奇装异服的外国人蜂拥而至的时候,美丽的长尾巴喜鹊和肥胖可爱的草獾就要慌忙不迭地挪窝儿了——一群一群的鸦雀都要乘风而去,神奇的白天鹅将向无边无际的西部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