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原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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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卷二·第六(3)

老人年轻时曾经率领过最棒的一支捕鱼队。那时可没有这么多的机帆船,却能捕到一些大鱼。打鱼的人把那些瞪着一双大眼的鱼哗哗地倒在岸边一溜苇席上……那时的吆喝啊,火把将所有的眼都映亮了,照出一片古铜色的皮肤,各种各样的人挤成了一团。一会儿就是一座鱼的山岭,它在缓缓升起的月亮下泛着银光。那时候他的女儿还小,不过已经成为海边上的小会计了,扎着一对羊角辫,不停地拨动算盘,引得那些买鱼的年轻人吱哇乱叫。海老大就在旁边大骂。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姑娘,当年就由他做主嫁给了一个最好的渔人。他预料这个年轻人也可以成为海老大。那时候老人的身板多么硬朗,一声吆喝,天上的云彩都会震落……

世事变得多快,他如今没了牙齿,老得不成样子了,亲手选中的那个小伙子也没了。蚬子湾里鱼没了,水浊了,只剩下了一些疯狂的采贝船。他这时最挂念的是女儿早些找下一个男人,最好还是找个好渔人。

他以为大海还会变清——当这一群采贝船走开时,大鱼就会归来。他希望女儿重新找到的男人会是一个接替他的角色,像他当年一样率领一帮渔人……女儿笑出了眼泪,每次都含含混混地应答。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蚬子湾完了,这儿永远也不会再有大鱼了。

那时我看着这对可怜的父女,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不想告诉眼神不好的父亲:海边上那一溜溜架起的大铁锅里,正在开水中翻滚着的海贝个头越来越小,有的只有指甲那么大;即便这样,那些商贩还是要吵着扑上来呢。商贩们不再全是近处的,有的是从很远的地方拥来的,口音怪异;有的还操着奇怪的南方话。就是这些人顶着熏人的水蒸气,把大铁锅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在争挤中还动起了拳头……就在老人呜呜噜噜跟女儿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壮年汉子把小船靠到了岸上——他扒开一些围拢的商贩,大概看到了这边的老人,几步就蹿下了木船,一直走过来,叫着:

“这不是您老吗?”

海老大冷眼盯了他一会儿,搓起了龙头拐杖。

壮年汉子又问:“海上如今红火了……”

海老大把拐杖立起来,狠狠地捣了一下那人的脑壳。也许他的手太重了,壮年汉子哎哟一声捂住头,往后一仰险些跌倒。他咬咬牙,向海老大身边的女儿比划了一个淫秽动作,跑走了。

老人被女儿扶着,慢腾腾地往回走去。我也随他们离开了。

太阳升上天空,海滩上一片灿烂,所有的草木都被晒得灼热。他们一步一步走着,走了一会儿又改变了方向。女儿说:“爸,我们往回走吧,往回走吧。”老人只是摇头。老头子一边走,一边弯腰拾起一些白色的东西放在掌心里看、对在鼻子上嗅。他对女儿说:“看到了吧,这都是一些碎海贝,它们是几百年前让海水推上来,让风沙磨碎的。这片海滩以前也是大海,这里就是海底哩。”女儿仰起脸瞥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着。她大概觉得老人说的是痴话。我很想告诉她:原来的海岸线真的在这儿,在长达千百年的时间里,海退曾持续发生,如今这个过程停止了……老人咕哝说:“你看到前面那一道道沙岗了吗?每道沙岗在过去都是一道海岸,那才是当年的大海边儿。我有时坐在这些老海岸上,一坐就是一天。我不知道老海岸上有没有我这样的打鱼老头儿。我在想,我这辈子是等不到了:大海能后退一百里,也能往前一百里。我打了一辈子鱼,知道大海的火暴脾气,它火了吓死人啊。年轻的时候只想做个安分的打鱼人,没有太大的贪心,不像现在这些人,拼了命发了疯。我还从来没想把刚长成指甲大的海贝给捞上来。满海滩的腥气顶鼻子,这不是好兆头啊,孩子……”

老人说着,像哽住了。我迎着阳光一看,发现老人的泪水在脸庞上闪着光亮。

“我的孩子,你男人……”

一句话让女儿哭起来:“你快别说了爸,别说了……”

老人摇摇头,他大概没有看见我,继续往前用拐杖戳戳点点地走。一个沙岗近了,女儿搀扶老人往上攀登。他用拐杖捣着脚底的沙土说:“你看,你低头看看这里边有多少碎贝壳子,这是大海的骨头啊,这些骨头比人的骨头还硬。几百年了它们还没烂掉。孩子啊,我多嘴啦。我要说你男人就是一个贪心不足的人……都怪我那时没长眼,把你害了。他打的鱼够多啦,可就是不听我劝,非要用小扣眼网不可,一网下去,大鱼小鱼都给拉上来。那么多人都拖不动他的网,他就买来牛和骡子,把它们套在网绠上……凶兆早就有啦,他不怕。说起来没人信哪,这么一个厉害的打鱼人没死在海上,死在了一头老花牛的两只角上。

那天我在另一边领人拉网,从船上下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抬头往西边一望,还不到落日的时候,可是天上的云彩像被血染红了。我的手抖了。有人在我耳边上尖叫。我扔下手里的活计就跑,沿着浪印往前跑了好几里,一抬头,看见了你男人一伙。刚刚出事,好多人围上他。他被那个老花牛的两只角顶在地上,戳进肚子。那么多人吓唬那头牛,拉它打它,它就是不把角拔出来,只一个姿势叉住你男人。他流了那么多血,还没断气。牛的两只大眼瞪得老大,一直瞪着。他也这么一直瞪着牛,临死眼也没有闭上。旁边的人慌了手脚,狠击那头牛,使了鱼叉,结果牛身上给叉得血乎淋拉,只是不倒。我迎着它大喝一声,这头血牛才噗一声倒了。”

“爸爸,爸爸,快别说了爸爸……”女儿使劲摇晃着爸爸,后来去捂他的嘴。

老人把女儿的手扳开:“孩子呀,这是报应啊,报应啊。你该记住,人哪,不能光看见海水后退了几百里,不知道这是海水在给人让路;它后退几百里,还会回头走几百里,那就不知什么年头了。反正那个年头等着咱哩,我恐怕是赶不上啦。我打了一辈子鱼,就好比庄稼人收粮食——只要是庄稼,就得等着它熟了再割。我的粮囤子不大,一家子老少够吃就得了。”

老人说到这儿再不吭声,弯下腰抓了两把沙土,搓揉了两下,重新撒到地上。他昂首望着蚬子湾的方向。

我也回头看去,见那里海雾迷蒙,什么也看不到,所有船的影子都已经模糊了,只有一片嘈杂从海风里断断续续传过来。

我和父女两人一前一后从沙岗上走下。刚刚走下沙岗,我们都看到了一个头捆白布的女人跪在一个地方嚎哭。我们都知道又是一个在海上出事的人埋在了那儿。女儿不敢抬头去看,她想绕开。可是老人不知怎么特别执拗,一直迎着那个泣哭的人走过去。

到了跟前,伏在那儿的女人抬起头。她两眼红肿,两手扑打着沙滩,手指上扎了棘刺也顾不得拔。

老人坐在坟边,让女儿也坐下。

哭坟的女人由于有了两人的陪伴,立刻不哭了。她收住哭声,喉咙里还发出阵阵响动。她在用力压抑,手指着坟头说:“我的男人,我的男人……”

父女两人这样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老人让女儿搀扶着继续往前走了。

好长一段时间里女人没有说一句话。我在坟前站了一会儿。女人停止了泣哭,也站起来。我发现她手里还提着一条粗粗的麻布袋子。

我明白了,她还要到海边上去贩卖海贝,这条袋子是装那些刚刚从船上卸下来的海贝的。她仍然要忙自己的生活。

远处,老人和女儿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03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天快黑了。那片海湾大概不远了,它总让我魂牵梦绕,可我这会儿又怕走近它。

我害怕听见那隆隆的机帆船的声音,害怕看到美丽的海湾上空压着的那一片铅色的油烟……翻越了一道又一道沙岗,即那个老人说的古海岸——站在岗顶了,上面遍生的杂树棵子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没法更清楚地看到那个海湾。后来我登上了最高的一个沙岗,这才看到了海岸线。

一瞬间我给惊呆了:这个往日拥挤不堪的蚬子湾竟如此寂寥,这儿啊,北风微微,波浪不惊,海岸上没有一个人……

我觉得奇怪,就奔下岗子,加快步子往海边赶去。

我站在了离浪印只有几米的地方——脚下有点不对劲儿,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些凝结的黑乎乎的油块粘在了脚上……在一些乱七八糟的海浪推涌上来的杂物中间,有很多黑色的原油凝块儿。我想这大概是海湾钻探石油的机器弄出来的东西,也可能是发生了油轮泄漏。

我开始仔细地端量这个海湾。一个船影也看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所有人大概都小心地绕过这片海湾,他们向东,一直向东……眼前的海已经不是蓝色,而是土黄色、黑色。这是芦青河流出的黑水、造纸厂排来的那些棕色水流汇合而成的。近海处全是密密的杂物屑末,上面漂着饮料瓶子、泡沫塑料等等。连生命力最强的海贝也终于没法生存了。再看看往日在海岸上排成一排的铁锅,现在全都摘走了,留下了黑洞洞的一处处灶坑,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仰天瞪大了的眼睛,迷茫惊恐。

沿着这一片死亡的海湾向东,从此地徒步跋涉十余里,再向南,就是那片园艺场,就可以看到我们的园子了。这是一条凄凉陌生之路。我差不多已经完全认不得这条路了。

美夜叉

01

煞神老母引着憨螈一步步往北走去。北风一吹憨螈长得更壮了,黑黢黢的身子筋脉凸起,头发像芜草一样,老要遮他的脸。她不得不喝住他,给他用一根爬地蔓子扎紧乱发。这一下露出了宽大的脑门,这让她从眉宇间看出了自己的神采。“还好,不全像你爹那个畜类玩艺儿。”憨螈不高兴了:“你骂我爹可不行。”她发现他在这风里不光个子长高了,还能流利地说话。她笑了:“哎哟哟,这么点年纪就知道护着亲爹了?”“你骂我爹可不行。”煞神老母斜楞着眼盯住他,冷着脸说:“我是谁?我是你亲妈!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知不知道?”“知道。不过你骂我爹可不行。”煞神老母皱起了眉头,叹息:“到底是畜牲种儿,这没办法。不过你这回来平原上,是替妈报仇的。”“怎么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越往北走绿色越浓,平坦的原野一望无际。丛林茂密,百兽欢啼。“妈呀,这是哪里?”“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平原了,是天底下最美的地方,本来这地方该是你妈的,如今被一个骚臭物件给夺了去。”“骚臭物件是谁?”“咱赶路吧,等天黑宿下来,咱娘儿俩再从头讲起来。”煞神老母心里一阵喜欢,按住憨螈的宽脑门狠狠亲了一下。憨螈抹着脑门,站住了张望:这个新地方真是好得不得了。他突然身上燥热,往上一蹿一蹿说:“我想找个母物儿睡上一觉了,哎呀妈我等不及了,你快些给我找个来吧,没有鹿和羊,找个野猪也行啊!孩儿实在等不及了!”煞神老母心里高兴坏了,说:“好孩儿妈妈领你来平原上,就是给你找她们的——你出了那个大山,再也不用像你爹那样了,野物咱一个不要,要找就找最好的大闺女!这里是天底下最富庶的地方,也是美女最多的地方,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妈要眼看着你怎样撒出一群小憨螈来!”

他们在天黑之前来到了海边。这片无边的大水啊,让憨螈惊呆了。他坐在了沙岸上,嘴里呋达呋达喘着,鼻尖冒汗。“看见了吧孩子?这叫‘海’……”憨螈说:“海、海、海、海!”“就一个字,‘海’。”“就一个字‘海’……”煞神老母扳住憨螈亲了又亲:“好孩儿一点坏心眼都没有,我可不放心了,怕你一个人在平原上受欺负啊——这里什么坏心眼的野物都有,还有林精海怪,他们会合伙捉弄你啊!”正说着海里噗噗冒起了浪花,接着一头海猪摇着大鳍上了沙岸,目中无人,一仰身子躺在了沙滩上,滚动着沾了一身细沙面,舒服得呋呋叫。憨螈愣着神看,然后紧紧盯住。

这样一会儿憨螈就抓起了自己的胸部,往上跳着,不管不顾地拥了上去。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煞神老母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只海猪更是半点提防都没有,已经被憨螈死死按住了。原来这是一头母海猪,憨螈的鼻子在它一上岸时就嗅出了。憨螈骑住它,任其拼命挣扎,只顾拥紧,渐渐发出了巨大的叹息。这声音像大水决堤,像掠过林间的飓风。煞神老母惊得合不上嘴,只在一边呆看。一刻多钟过去了,憨螈从海猪身上滑下来,一歪身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煞神老母一手挡开冲过来的嗷嗷大叫的海猪,一手去护儿子,拨弄他——憨螈活像死去了,鼻子里的气息若有若无……她吓哭了。好在只一会儿憨螈又一丝丝睁开了眼睛。“我儿啊你又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