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有一个奇怪的名称:“柳棍”。名字的起源已经无从查考了。在这片平原和南部丘陵地区,会让人觉得所有的村名都富有诗意,它们显得多趣而奇巧,使人钦佩这里曾经拥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力。比如说离这里不远的那个村子叫“撇羊”——一只羊,极有可能是一只白羊或黑羊,曾被主人遗忘在原野上……多么有趣的、遥远悠长的情景和意象。从这里再往北,离芦青河入海口不远的那个小村的名字叫“灯影”。从地理位置上看,很久以前那个村庄坐落之处必是极其荒凉,因为离大海很近——人类在过去的居住习惯与现在恰恰相反,他们常常躲避着大海,所以古代那些繁华的都市大半远在中原或西北,总之要远离浩瀚的海洋——这些村庄在海边茫野上,夜晚,行人远远地看到一点灯火,就叫它“灯影”。
村名形成的原因很多:某一趣事、人物,都可以成为一个名字;它是一种取代、一种迁就和一种认同。一个符号就能把事情讲个清楚明白,透露出传统、秘密和渊源。眼前是“柳棍”,走在街巷上,就想找到很多的柳树——结果相反,这里的白杨和榆树居多,大半是苍榆,只有很少的几株旱柳。还有几棵抱栎,一棵青冈树,都属壳斗科,样子与以前看到的檬栎和柞树非常相似,它们的种子富含淀粉,在饥饿的年代里就成为穷人的美食。长得最旺的一种树木是加拿大杨——它在很多村庄里都长得油旺旺的。这种树木质疏松,没有太大的用处,不过在贫瘠的土地上总是活得很好。这是源于欧洲的一个杂交品种,在这个平原上刚一落脚就迅速繁衍开来,成了穷人的树。
我径直走到那个窄窄的巷子里,寻找那棵大槐树旁边的人家。迈进巷口,脚步开始变得沉重,心里却一阵高兴。我想立刻见到鼓额……几年前也是这样,那次我在这儿受到了热情的、小心翼翼的迎接。还是那扇黑乎乎的小门,小门的左边一扇朽掉了一角。我敲门,没有反应,后来才发现门上挂了一把大锁。我站了片刻,又在门前徘徊了几步——我想他们可能出门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我把背囊摘下坐了。大约过了一小时左右,我终于想起问问邻居:前前后后几户人家全都一样,户户大门紧闭。我不得不重返街巷,去找那些晒太阳的老人。他们都不知道谁叫“鼓额”,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这是我们小茅屋为她取的外号!我说就是那个在海边做工的小姑娘……一个老人睁开大眼:“噢,他们家呀,锁门了。”
“是的。人呢?”
“你是哪来的?”
“我就是那个园子里的人,回来找她。”
“噢哟,那么说你就是东家了。”
我只得点点头。
一个老人把烟锅从嘴里抽出来又插进去,用力吸了几口,忙里偷闲地吞咽着一股香喷喷的浓烟:“田里事情靠不住,天旱庄稼不收,地给开矿的人毁啦,庄里人就一拨拨往南去了。”
“往南?您老说的是哪儿啊?”
“南边山里有些矿主,他们都来咱平原上雇人哩。都去拼命挣大钱了。”
一边的一个老婆婆接过话头:“庄里年轻人都出去啦,有的往西,有的往南……”
我觉得她好像故意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东南西北的,我到哪里去找这个小姑娘啊?我进一步询问鼓额一家可能去的地方,没一个人敢肯定。一会儿,一个老头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烟杆上坠着一个很大的皮革烟袋荷包,四下悠动着:
“你说的这一家我琢磨是往南去了。他们大半是跟着大流入了山。开矿的人多哩,这样矿那样矿,咱也弄不清是什么矿……”
我又打听了街巷上的几帮人,他们都说鼓额一家大约是到南边开矿去了。我告别了这个村子——巷口的人在我离开的那一会儿都站起来,盯着我脊背上的背囊,传来一句句议论:“看看这个人吧,也是个苦命汉子,赶路还背那么一个大家伙,累不累死!”“就是,看去也有一把年纪了,还是在外边痴跑野拉,不易哩。”“不易哩,干啥都不易哩!”
我不禁回头望去。这些年纪稍大的男人和女人在阳光下抄着手,有的光着头,有的戴着黑色线绠帽……
03
向南走了四五华里,踏向了沟渠旁的一条泥路,沿着它进山。所有村庄都不再停留,脚步变得急促了。随着往前,地势在加高——再往前走十几华里,就可以看到那片起伏的丘陵了。太阳越来越大,它很快就要向西沉落。我想抓紧这段时间赶到丘陵下边,找个河湾谷地夜宿。很久了,我没有在野外独自面对一天繁星了。我实在不愿打扰这些村子,今夜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天眼看就黑了,道路开始变得模糊。我望了望四周,发现渠边路旁显然不宜过夜。背囊里有吃的东西,我想在路边笼一堆火,煮一点热水。前面有一个黑影在活动,走近了才看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提着篮子,正低头在沟底采集什么,一见了我就停住了。这时我才看清,原来这沟底没有水,老太太正在下边采集那些刚刚长成的地肤菜。我向老人打听:“大娘,从这儿往山上去还有多远?”
老人理理头发,望一望,又回头仔细看我:“上山?那你得走到半夜哩。就一个人?”
“就我自己。”
“听口音你不是咱这围遭儿的。唉,这年头走路不比过去啦,别行夜路。”
“这个我倒不怕,我只想快点赶到山里去。”
“你家在山里吗?”
我还没答话,老人就劝:“一大早再走吧,天一黑没法爬山哩。”
我犹豫着。我不过想离村子稍远一些,在山地边上过夜。我收回目光,看这条水渠——渠的另一面、那一片灌木旁似乎不失为一个选择。这样想着就把背囊摘下来。老人答过我的话就继续做活了,我也顺手帮老人揪起了地肤菜。一股青生气怪好闻的,一会儿手就染绿了。篮子满了。她站起来,拍拍衣襟。
我开始打开背囊,抖开那顶帐篷。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老人又转回来了。我一眼看到了一头白发在微风中拂动。
老人好奇地看着我摆弄帐篷,说:“就这么过夜?”
我说是啊。老人臂弯里还挽着那个篮子,蹲下看着,脸上笑吟吟的。她说:“你这是要搭个小屋啊。要不嫌弃,到咱家里宿下吧——离这里也不远。”
我有点犹豫。我只想在野外听着蛐蛐入眠,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老太太又说:“你只要别嫌弃就好。前些年那些‘拉练’的学生娃儿就在俺家住过,俺就做这菜给他们吃,他们跟这叫‘忆苦饭’哩。其实苦个什么……”
老人说的大概是很早以前徒步进京的红卫兵吧?我这样想着,问:“他们衣袖上都戴个红袖章吧?”
“是呀,腰上还捆着皮带。那些学生娃儿怪俊哩,姑娘小子个个水光溜滑,只不怕走长路哩。”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人还记这么清楚。我那时正好在大山里流浪,那也是另一种长路啊……我把打开的帐篷叠好,重新装入了背囊。跟她往前走时,我开了一句玩笑:“老妈妈,你敢领一个生人回家吗?如果他是坏人怎么办?”
“天哩,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坏人。再说坏人咱认得哩。”
“坏人脸上又没有记号。”
“有。坏人的眼神就是‘记号’。”
“那我的眼神……”
“你是个愁闷孩儿,急着赶路,心里有事。你是个好孩儿哩。”
我心里有点发热。
走了不远就进入小村。这个村子树木很多,这使我明白它比“柳棍”要富裕——只要树木旺盛,村子就好,这在山地和平原差不多全都一样。老人的小屋在村边上,那是一个小草屋——见到它我马上就要想到自己出生的那个茅屋。
进了屋子,有两只鸡扑棱着翅膀飞出来。老人说:“你看我心多粗,出来时忘记把屋门合上。”锅台,灶口,到处都是鸡粪。老人咕哝着打扫。原来这屋里只有老人自己,我没有多问。
老人把地肤菜洗净,然后掺上一些玉米面、一点盐和面粉。就要烙饼了,我蹲下烧火。老人夸我:“勤快孩儿。”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口一个“孩儿”叫我了。只有在山野大地上才有这样的老人,她们常用这样的口吻叫着所有的后生……这个夜晚就因为有了这样一位老人,有了灶里红彤彤的火苗,有了那张冒着热气、在老人手下翻动不停的饼,让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幸福和满足。这样的夜晚太少了。在我看来,这才是人的旅途啊——就因为这样的夜晚,一个人在路上经历再多的艰辛也无须反悔……
晚饭不仅有饼,而且还有咸菜和玉米糊糊。我们坐在一个干干净净的矮木桌前,而矮木桌又放在了炕上。这个平原迎接客人的桌子都是摆在炕上的,这与城里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饭后,老人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红的。她咕咕哝哝讲一些自己家里的事情,把灯苗拨亮。“我有两个孩儿,一个要活着也和你这么大了,他三岁那年死了。剩下的是闺女,二十多一点儿……”
说到这里老人不吭声了。停了好长时间才说下去:“她这会儿在南边庄里,给一个‘皮业家’打工……”
“皮业家”几个字让我迷惑,原以为那是一个经营皮货的人,或干脆就是熟制皮革的人——过去平原上打猎的人多,操这个行当的人可不少。可是听下去我才明白,老人缺牙少齿,把“企业家”叫成了“皮业家”:
“我们这一围遭出了一些‘皮业家’,他们雇人,给钱也不少。闺女就在南庄一个‘皮业家’那儿,十多天才回来一趟,带一些糕点、一些钱,那个‘皮业家’还真是好人。”
老人起身在镶满了黑白照片的镜框上指指点点。我看到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姑娘的照片。“这是俺闺女,叫‘加友’。”“这个名儿好听。”“她爸活着时候取的,她爸呀,死了几年了。”说着老太太抹了一下眼:“孩儿她爸是给村里挖地瓜井,井塌了压死的,还好,掘出个囫囵尸首。打那儿就俺娘俩过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个男娃……加友找了个男人,他在另一个‘皮业家’那里做。他们还没成亲。转过年去,正月里成亲……”
老人说那是加友几年前的照片了,“如今她比我还高,胖哩。‘皮业家’那里吃得好,顿顿有肉,这娃儿长起来哩”。
我在心里为老人和孩子祝福。
04
夜晚老人让我住到了西间屋。这儿就是打算给她的加友成亲用的。老人给炕加了火,一会儿它就热烘烘的了。平原上的人春夏秋冬都要睡炕,只有年轻人才在夏天挪挪窝儿。夜晚我躺在炕上,不由得在闪跳的灯火下端量起这间屋子。我发现它们都用一些报纸仔细裱糊了一遍,而且都是用同一种报纸糊成的,由于年代久远都变黄了。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中苏友好的蜜月时代留下来的苏联报章——在这偏僻的农村竟然有这么多外文报纸,而且至今还糊在墙上,可见在那些年代里它的发行量有多大!我读不懂俄文,却可以看很多印得精致的黑白照片。我从上面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政治人物,他们都微笑着,或者举杯,或者握手,或者彬彬有礼地站着。俱往矣。
窗外黑漆漆的,不时传来小猪和鸡的哼叫。睡前我照例要读点东西,于是摸了摸身旁的背囊……几年前我和武早结伴而行,从平原坐车,后来徒步穿过丘陵进入泰山东南部的山地。在那些夜晚里,我们很少宿在外面,因为当时正是一个寒冷的季节。就像眼下一样,我们躺在了房东热乎乎的大炕上,我在睡前总是听着武早那些梦呓似的故事……多么有趣的、令人怀念的岁月啊。
今夜,我从背囊里掏出的是行前装入的那些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