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额妈又告诉:小杆儿一开始也跑过,她受不了这些折磨,一天晚上抱了东西,撒开脚丫子往南山跑了。可惜刚跑了一会儿就让连长领人抓回来了,一回来就把她结结实实揍了一顿,身上再没一点囫囵皮。“俺来的那会儿她的伤才长好,一身的疤瘌吓死人。这孩子后背上的疤瘌有碗口大,你想想这孩子哪敢再跑……”
我实在不解:“就这么一个小姑娘,他们怎么就不放开她呢?”
“小姑娘肚里装了一些事儿哩。你想想,到哪一天她说出来,这一伙还不要吃官司?要不说他们死也要把她抓回来。有一阵他们怕小杆儿跑,就吓唬说:跑到天边也要把你捉回来,再跑一次,就把你腚上用火筷子烙上记号。她的腿就是那回逃跑让人给打断的……”
这该是我在大山里听到的最阴暗的故事了,可它就发生在眼皮底下。我把最后的一点玉米饼啃在嘴里,用力咀嚼……
这个夜晚,我尽管一再耐心地劝导和询问,小杆儿总是不愿开口。后来我把知道的一些事情说出来,只简单地复述一遍,问是否真的如此?小杆儿看了我一眼,又很快摇头。我鼓励她什么也不要怕。她就哭了起来:一开始像蚊子似的,后来呜呜大哭,用溃烂的手去揉眼睛。她一哭,瘦骨嶙峋的身子就球成了一团。我想这孩子身上一定有什么重要器官受了损害,不然就不会瘦成这样。她的头颅显得很大,那是因为她的脖子太细了,肩头尖尖的。
她一边哭着一边盯着门口。她大概害怕这时候有人突然闯入吧。我安慰她,给她壮胆。最后她总算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02
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就是十五岁吧,一个夏天,大白天,那个连长就往她身上扑过来。她狠狠地咬了他,他就揍她。她的肋骨那儿差一点给打折了,疼得一动也不敢动。后来好不容易长好了,连长又来折腾她。她就告诉了爹。爹只得忍住,见了连长说:“连长,我给你跪个,啊?跪个还不行吗?”爹后来没有法子,就把她带在身边,看场院时也带在身边——这就发生了后来的事儿……那个连长只受了一点轻伤,好像是左胳膊出了一点血。连长恼恨至极,他把爹踢坏了……
我把小杆儿的话记下来。因为小杆儿不识字,我读给小杆儿听,让小杆儿按上了手印。小杆儿颤颤抖抖地在手上抹了点墨水,按了一下。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寻思,该怎么做这个事情、我是否有点莽撞?我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一定要做、要救人——小白如果在这儿,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第二天,那个连长和几个人到这儿来了。他们对我问来问去:什么时候走?到底要干什么?等等。他们问不出什么,又叫走了鼓额和小杆儿。鼓额回来时已经半天过去了,她告诉:他们一个劲地问你是从哪里来、到底来干什么?最后又把小杆儿单独留下了。
我和鼓额正说话,来了一个系着领带、非常文雅的年轻人。他请我到总经理的办公室去一趟。我随他走出下房,见小巷尽头有一辆轿车。我说:“路很近,就让我们走走吧。”他执意让我坐车,我还是拒绝了。
我往前走,轿车就在身边缓缓地开。窄窄的街巷上,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颈观望。
在一幢五层楼的顶层,我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老哈。我原想这是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可见了面不由得让人一愣:一个五十五六岁的人,脸白得很,非常消瘦,下巴略有些歪,样子非常和善。他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口气就像与对方商量事情似的。他说:“听说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哩,俺这个集团最愿结交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好哇,咱大欢迎哩!”他随手把一个茶杯往这边推了推。我打开杯盖一看,原来是一杯浓浓的咖啡。我没喝。我心里琢磨的是,像这样一个心慈面软、面皮白净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运筹的心机,又怎么会重用一个连长?
“听说你关心年轻人哩,学问人都是这样。小杆儿,她现在成了孤儿啊,可怜。我整天忙集团里的事情,也没工夫问她怎样。下一步该送她进职工夜校哩,”他吸一口烟,“送夜校。我们准备把教育抓紧起来,这才重要哩……”
我特别注意到,老哈的手边竟然有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
他请我晚上一块儿吃顿便饭,再谈谈教育的事。我一脸惶惑地谢绝了。原来这是一个热衷于结交文化人士的企业家,当年还是一个“文学青年”——在他的自我介绍中,我惊讶地得知,二十年前他发表过几十篇诗文,直到现在还试着写书呢……我吸了一口凉气。既然如此,我想直截了当地问问他了,我说:“你肯定知道‘连长’是怎样一个人了,用当地人的话说,这是一个‘挨千刀的’。你准备怎么办呢?”
老哈的脸沉下来,然后眯着眼看我,说:“不错,这是一个坏人。可是你见过车前集团这一大摊子了吧?我想告诉你,没有坏人办不成事。所以我要用坏人,保护坏人,最后还要除掉坏人——只要是作恶的人,就没一个有好下场!”他说过之后,再不吱声。
我还想问他什么时候除掉“连长”?终于忍住。我太书呆子气了。
在分手的门口,他望着下房的方向,声音沉沉地说了句:“苦啊!就让我们一点一点来吧……”
他握住了我的手耸动一下。他的手十分柔软。
我回到了鼓额他们的下房,只有鼓额一个人忙来忙去。我问小杆儿呢?
“一直没回……”鼓额很担心的样子。
直到很晚了小杆儿才回来,见了我们总要躲躲闪闪。她差不多像一只小老鼠那样,一下溜到了自己的屋里。
鼓额走进去,屋里传来她们怯怯的说话声。后来就没有声音了。一会儿我听见鼓额在一声连一声地催促她,说了什么听不清。小杆儿没有声音。
鼓额出来,小声对在我耳边说:“坏了,连长逼着小杆儿写下了什么,还让她按下了指印……”
我设法让小杆儿明白:他们逼她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这样一来大概会把整个事情都给搞糟——我最后一字一字叮嘱她:“你无论如何要相信,一定会有人帮你、救你,你必须离开这里,这是迟早的事儿!”
小杆儿浑身打抖,最后哭起来,用力掩住嘴巴:“你走吧,你快走吧——快些跑吧……”
她伸出了那双红肿的手推拥我时,我什么都明白了。一阵绝望。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再耽搁下去了。
我出门时,鼓额就站在那儿。离去的时刻就这样突兀地到来……
夜色越来越黑,我出门后又踌躇了一刻,正想着什么,鼓额急匆匆地追来了。她有些喘:“连长诬你是窜进山里的‘人贩子’,还让小杆儿按了手印,让她出来作证……他们给了她三千块钱……”
我瞪大了眼睛:“小杆儿答应他们了?”
“答应了。她那会儿心里亏,才让你快跑……”
我一时什么也讲不出来。我站了一会儿,望着村子。没有多少灯火,那儿黑黑的。我最后一遍叮嘱她:“鼓额,你待在这里,一定不要乱跑。我们那边的事情了结后,我会来这里把你接走。”
鼓额急促地喘息:“宁哥,不管等多久,我都会等……你放心。那个连长是老哈的亲戚,老哈真的不坏,可就是灯下黑。老哈早晚会知道连长有多坏的……”
“老哈……他也说过让你进夜校的事情?”
“说过。他太忙了。他灯下黑,他真是不坏的……你不知道,他还写书、想学外国话呢!”
“我知道。我担心他一边写书学外国话一边坏——那或许更坏呢……”
要分手了。我终于转过身去。这个夜晚真黑啊。
憨
01
憨螈在林子里奔走,所有的雌性野物都望风而逃。有一只远近闻名的大骚狐不以为然,抽着自制的烟斗大模大样地在白茅地上溜达,说:“老娘我这辈子什么鸟儿没见?还用得着呼天号地吓唬咱?”它大口吸烟,抹着口水,故意站在上风头。这样它身上的气味会顺风吹到很远,让一些大型雄性野物循迹而来,在树丛后面驻足观望。那些从身边逃开的雌性野物有的好心劝它:“快拔腿撒丫子吧,这一回可不是闹着玩的!”骚狐喷出一股浓烟,吐了一口:“哧!”
一个黑乎乎的家伙,头顶是红黑间杂的稀疏的毛发,半裸,宽额深目,下巴格外大格外坚实,从一棵大赤柳后边晃晃悠悠出来——从模样上看有点像大猩猩,仔细看又是一个强壮的男人。骚狐看了一眼,笑嘻嘻的,心里说:“就是你了啊!”它向他远远地敬了一下手里的烟斗,一扭身子扮成一个村姑。那个黑家伙揉揉眼,朝这边望了望,马上急步走了过来。当他走到近前时,骚狐又一次递上烟锅。想不到黑家伙一伸手抓住,啪一下扔出了老远,余下的另一只手把它没头没脸地卷住,横着抱到一个结实地方,噗一声摔下了。它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蛮物,故意大声疯笑、蹬腿,喊着说:“嗯呀,好有劲的郎君!”黑家伙摩挲着草裙,龇牙咧嘴,发出一声声叹息。
这声音开始不大,沉闷低缓,渐渐才急促起来。当他三下五除二将其压在身子下边时,那连连叹息竟像海浪一样呼啸而起。它什么也不顾了,只用两手使劲堵住耳朵,嚷叫:“受不了咱受不了,硬是受不了!”黑家伙只用三根手指就把它的两腿捉紧,提起来摔打了几次,仰着脖子大叹。这真是一座黑乎乎的山峦啊,这是骚狐一辈子经历的雄性伙伴相加的重量和力道,还有活活宰人的凶残劲儿。憨螈把骚狐改扮村姑用的那条方格花头巾咬碎了,又将它一头浅黄色狐毛咬得湿淋淋的。最后这叹息达到了顶峰,长吁三声之后又变成了哼哼……“哼哼、哼哼!”他叫唤的声音越来越小,接着一歪头死在了它的胸前。骚狐吓坏了,用剩下的仅有一丝的力气举起手掌,一下下拍打他的脸,推拥,挣脱,总算从这个死去的家伙身子底下挪移出来。
“我的天哪,就像遭了一顿滚雷一样!我这辈子不死也成了残疾,我得试试能不能挪动腿儿……”骚狐先费力地蹲了一下,然后才攀着旁边的一棵小树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还好,天无绝人之路,这杀人的郎君总算没把我活活吞了!哎呀咱今生再也不夸海口了,原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哪……”骚狐回身端量这个死去的大家伙,想细细看一眼他的草裙,一伸手,发现他的肚子还一鼓一鼓呢!“老天,这家伙还没死透哩,他大概是累昏了头了。”这么想着,并不离去,就从十丈之外找来烟锅,装上一锅烟吸了。它要等他醒来。
一直等了一袋烟的工夫,他还是昏着。骚狐走过去,盯着这家伙看,磨牙,屏气,浑身又一阵痛疼。它一怒之下,就将一撮红色的烟火磕在了憨螈的脑门上。眼瞅着那儿的黑皮烧得嗞嗞响,起了一个水泡——这家伙“嗷”一声大叫,跳了起来。“啊呀呀……”他抓着脑门,跳着,一转眼看见了骚狐,怔住了。他笑了。骚狐害怕地往后退着,退着,一下跌倒了。骚狐这才发现,刚才他们滚动的地方,凡是印下了他们体痕的这片泥土上,到处都生出了一种带鳞茎的蘑菇——蘑菇还在往上茂长,一边钻挤一边发出吱吱的叫声。憨螈揪起地上的蘑菇啃了一口,白色的汤汁顺着胸脯哗哗流下。他把蘑菇递给骚狐,它试着咬了一口,觉得那味道就像刚刚撕去了毛皮的鸡腿一般,又鲜又香,还带着微微的腥气。它不知不觉就吞下了一根,又从地上揪了另一根。吃过几只蘑菇以后,骚狐发现自己两腿、浑身,从上到下随处都不痛了。
他们吃着蘑菇,再次相拥一起。他的大嘴只几下就印遍了骚狐的全身,它因为出奇地发痒,有好几次它实在忍不住,不得已让下身闪出了原形。他使劲揉眼,摇摇头说:“嗯?我刚才分明看见你是红毛肚子……”它嘻嘻笑,说一句“咱明人不做暗事”,索性一抖瑟,让全部身子露出了真形——一条红毛斑斑的老母狐狸。
憨螈一声不吭看着它,哭了。骚狐问他怎么了?一下下揩他的脸、脖子,好不容易才止住了他的哭泣。他说:“俺妈说,我是人,咱人就不能找野物,咱人只准找人……”
骚狐拍着膝盖:“嗐嗐有多么死心眼儿!什么人啊野物的,还不全都一样!刚才你觉得哪点不一样了?”
憨螈摇头:“我妈说了,咱要和她们生下一堆小憨螈……”
正说着,前边的树木摇动起来。憨螈惊嘘嘘地站了,说一声“不好”,侧着身子就想跑开,却被一长声吆喝止住了。那声音粗疵疵的好不吓人:“憨螈你给我老实待着!”
憨螈身子一委蹲下了。骚狐赶紧变回村姑,颤颤地趴在那儿。
原来煞神老母从远处听到了巨大的叹息,就一路追赶过来。她瞥一眼骚狐,上前将其一脚踩住,用脚跟三转两拧就让它痛得显出了原形。“你这个畜牲色胆包天啊,敢勾引我家孩儿!看我不立刻撕巴了你!”说着提起它的两条腿就要发力,嘴里“嗯嗯”发狠。
憨螈一下挡住煞神老母,一声声哀求:“妈吔饶了它吧,妈吔,都是孩儿性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