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时刻,每一片丛林,每一道沙岗,每一株茅草,都在等待告别。你们才是这片平原上最忠诚的生者,正在平静地等待。我这会儿和你们相依为命。你们见证了我的童年,看见过我在此地赤脚奔波和暗自神伤的时刻。在乌坶王和煞神老母他们将荒原推向深渊之前,我要把你们的名字记在心间——正像那位可敬的三先生所说,这里真的需要一个大地书记员,他要把一切都记下来,等待有朝一日的复原——真的会有那一天吗?冥冥中真的会有那样的一只大手吗?比如说真的能够复制一个生气勃勃的童年、一片蓬勃的原野吗?
我曾细细地记述了从南部山区到北部半岛——它们之间这片开阔的大地。我把它们固定在图表上,不厌其详地一次又一次订正。这是一片断陷盆地,从南部山地到北部海岸,从最西部半岛的海蚀崖到东部的绵延丘陵。整个的海滨平原由南向北缓缓倾斜,高程自五十多米降至四米左右。平原上有数条河流切入平原,将其分成若干部分。区内的主要河流为芦青河、界河及栾河。它们是这片冲积平原的主要塑造者。平原形成于中新生代断陷盆地,堆积了一千多米厚的第三系河湖相含煤系地层,顶部为第四纪洪冲积物所覆盖。平原北部是沙脊海岸带,海积地貌非常发育,沿海布满了由沿岸堤沙嘴和连岛沙坝构成的滩脊。它们都属于过去的海岸后滨的堆质地貌,脱离海洋,成为陆地……
这就是我的海滩平原,梦中的故园和花园!无言的朋友大睁双目,寻找那片蔚蓝的蚬子湾!我的一声连一声的水鸟的呼号和拉鱼的号子,我的赤身裸体、浑身晒成古铜色的渔人!我在金色的阳光下抖动不停的长达数里的鱼网啊,我的洁白洁白的渔帆!在风中摇动的浆果,在夏日里开放的繁花,在春天里涌动的槐花海……煞神老母用一片肮脏的幕布把你遮住了,我再也看不见你的容颜,听不到你的呼唤……
一条干燥的被沙土淤了半截的浅水渠,渠底铺满了杂草的屑末和干枯的蒲苇。这里再也没有一滴水了。而往日里有多少这样的水渠,每一条渠里都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水生植物;鱼在清清的水中翻跳,青蛙、绕着水流翻飞的燕子,被惊起的饮水兔子和其他的动物……过早干枯的草,蔫蔫的草,被风沙遮去了一半的灌木、只剩下一个梢头的野菜、葛藤……天哪,我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你,生长在沟边的球果、已经谢掉了淡黄色小花的小花糖芥;那棵华茶蔗仍然生长得生机勃勃,褐紫色的老枝经受了多少风霜?你那香气四溢的花朵呢?噢,在这里,它们长成了红色的球果。你旁边是一株多么大的珍珠梅,它差不多长得有五米多高。
东边一点屹立着一棵孤单的黄连木,那红色的枝桠多么美,那极其特殊的气息我远远地就可以嗅到……稀稀疏疏的灌木,一棵又一棵,在杂草间像一个人在那儿踞着,沉默着。扶方藤匍匐在地,随地生根,显示了多么强的生命力。往日里你生在林边,绕在树上,或干脆伏到石头上。我愿像你一样永远抓牢脚下的这片泥土,只要有一口气,就把它抓牢抓紧。在爬着长长藤蔓的胶东卫矛旁边,一株亭亭玉立的小乔木白杜,已经开始长出了红色的假种皮。长得像白杜一样高的还有鸡爪槭,它紫色的细瘦小桠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可爱又可怜的鼓额:孤零零地立在渠旁,低着头。一边那株矮矮的灌木是垂丝卫矛……再往前又看到了一株泡花树、一丛琉璃枝、一棵长着球果的糠椴——它大约有二十多米高,可惜已经枯黄了半边。这棵糠椴大概活了几十年,显然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糠椴旁有很多光果田麻和苘麻,有一株日本三蕊柳——这种紫褐色的杨柳科小乔木总在河岸上成片地生长,它们从来都怀着喜悦的心情,居守在潺潺流动的沟渠旁,却做梦也想不到水渠的干渴。
我还记得这条童年的沙渠,它是那样开阔,清清的水流长年不断,即便在洪水期也不混浊。它的上游连接着芦青河的一个水汊,水汊中生了密密麻麻的水生植物,像蒲草芦苇,像酸模叶蓼和两栖蓼——从南部山区冲刷下来的水流经过了河汊的过滤,而后注入渠水。它在我看起来就是一条可爱的小河,两岸有各种各样的浆果、野花、碧草,加上各种各样的树木,简直形成了一幅斑斓的图画——沿着它一直往北走向蚬子湾,一路上尽是歌谣图画。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长着花脸和白肚腹红下颏或雪白小脑袋的鸟,有兔子、刺猬、草獾,一些我不认识的高大动物。
我可以确凿无疑地说,那时有狐狸和狼,还有偶尔一见的花鹿……渠边有一条泥路,不知是多久以前开辟出来的,它有一个多么好的名字:赶牛道。也真的常常有人在这条路上赶着几头牛走来走去,湿润的路面上总是有深深浅浅的牛蹄印。我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名字更适合于这条路的了。它两旁被起伏的灌木丛掩盖着,几乎不见阳光。晚上走在这条路上,如果再赶着几头牛,听着它们“哞哞”的叫声,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我常常追逐着赶牛的老汉,听着他们与牛的对话或假装出来的呵斥声……我记得赶牛道旁生满了车前子和马齿苋。车前子每到了夏末秋初就长出两三枝穗子,它油亮亮的大叶片又像猪的耳朵,所以当地人又叫它“猪耳朵菜”。水渠往前奔流不停,一路上要穿过两道大沙岗。
站在第一道沙岗上就可以看见那片蔚蓝的水了。水里有无狂浪、有多少船,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第二道沙岗上立着一个木架子。那高高的三角木架引起了多少畅想。当时不知它是一个航空标志,只觉得它是一个神秘的信号。渠水在第一道沙岗那儿变得窄了一点,因为它切开沙岗是如此费力。我们常常躺在沙岗的剖面上玩——这些沙子是活的,不停流动的,所以总也生不出杂草,总是洁白可爱。那儿还长了一棵茂密的大蓉花树,每到了黄昏时分,它的叶片就像含羞草那样闭合了。初夏时节,它开放着深红色的花朵,那花是由一些细丝组成的,像一些红色的火苗往上撩动,又像是枝叶碧绿的蓉花树点亮的一盏盏的小灯。
04
正因为人人都会遗忘,所以才需要笔录。我发现自己对原来的那一切、对那些无言的朋友,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专注、那样细致入微……童年的我可以盯住它们看上半天,可以长久地观察大树身上的纵裂、纵裂的深处有什么?叶子有多少片?怎样长满了奇妙的叶络?这浓云一样的叶片是怎么生出的?它那向上翘起的边缘为何长出了锯齿?一个身上长着花斑的小瓢虫在上面爬着,小小的叶片因为承受了它的体重而颤抖——精明的小瓢虫翻转身体,像荡秋千一样悠动一下,悠到了叶子的背面……感受春天的来临,不是凭记忆和经验,而是真的听到了它那美妙的、轻手轻脚的声息,捕捉到它向前行进的节奏,还有它的气味。
那时的春天才是真正的春天,可惜它只存在于记忆之中。好像我长大之后再也没有真正地遇到它。我作为一个生命已经发生了蜕变——一个对春天漠然不察的人,同样也不会知道什么是夏天和秋天、以及严肃的冬天……那时的春天是循着哗哗的渠水往北,先在沙岗上停留一会儿,然后在整个海滩上铺展开来……一片片三楞草连结着泛青的芦苇再往东蔓延。密匝匝的槐树高耸云天,每一株都伸出了细小的叶芽,像一只孩子的小手拳住,慢慢地展开——它的掌心里就握住了一个春天!接着就要疯痴般地鲜花怒放,花朵密挤得像山像雪……我在其间遨游。只要没有草棵的地方,就是一片干净细白的沙土。躺在热烘烘的沙子上,小棉衣被太阳烤热了,被沙土烘暖了。我用力地在棉衣里抻着身体,伸展着手臂和腿,包裹在一片春天的温柔里。那些不幸和恐惧一瞬间飞得无影无踪;各种各样的小甲虫从四周走来,我小心地捏起一个甲虫,它就奇怪地向我点头,并发出一声声磕巴磕巴的响动;它的躯体微微震动,颤悠悠的,体内像有一根丝弦在震响……
走出那片槐花再往北,是一片桃园和杏林,那儿有着更奇异的春天。桃园还没有开花,可是杏林已经是繁花盛开了。各种各样的蜂蝶搅成了一团,最大的蝴蝶竟然像碗口那么大。有一种黑花蝴蝶叫“花椒蝶”;有一种浅绿色的蝴蝶大小比得上燕子,它叫“苹果蝶”。我完全可以捕捉一个大白蝴蝶,它们飞得缓慢悠闲,有一次落在一个地方,我就毫不费力地把它捕到了。我满手沾满了银粉,一阵担心就赶紧把它放掉了……
我舒服地睡着了,正做梦,一个采药老人从一个地方钻出来:手里拿一个竹铲,挎着大布口袋。老人蹲在那儿看了我好久。可是我睁开眼时一点也不害怕。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穿了一条古怪的棉裤,它只达到膝盖上边一点,严格讲不过是两只棉筒,用带子吊在腰上——这个奇怪的打扮让我笑了好久。老人会抽烟,手里捏的烟杆只有一二寸长,一个小极了的烟斗,真是好玩。他吸一口,见我一直兴致勃勃地瞅,就插到了我的嘴里。我用力地吸了一口,却不敢像他那样把白色的烟雾吞到肚里。老头教我怎样让烟从鼻孔里面流出,就像流水一样……一只老鹰在我们头顶一动不动,老头就用烟杆朝上指着,做个瞄准的样子,发出“轰”的一声。老鹰那一瞬间真的像被击中,全身剧烈一抖,逃了。
无论在海滩上走多远,玩得多惬意,我都要沿着赶牛道回家。一片又一片的杂树林子,一片又一片的灌木和乔木,密得没法插脚,人一进去就看不见太阳,看不见天空,甚至也看不见土地。那里面湿漉漉、阴森森,只能听见各种野物的啼叫。老野鸡的叫声最响,嗓门最粗。我总是听见它喊:“渴,渴”,我知道它太需要喝水了。沿着赶牛道往回奔跑,跑啊跑啊,翻过一道沙岗又一道沙岗,偶尔还可以看到一座冬天刚刚旋成的沙丘——这沙丘走近了看有点异样,湿乎乎的,原来下面是白白的雪呢。槐花开了,春天这么深入,雪竟然没有融尽,用脚踏一下就露出了雪芯。我取走一些雪,准备像炫耀一件稀罕的礼物那样,捧给别人看。
兄弟
01
那一回他们没有逮到四少爷,司令兄弟恨得咬牙切齿。还有,他知道这一次自己重责难逃。他正准备如实地向上级禀报整个过程,李胡子却站起来:“是我故意透底,放走了四少爷。我知道他到了咱们手里大半要死——大不了一个死,他死不如我死……”他说这些时,旁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吓坏了。那个司令兄弟好几次要大声打断他的话,都被他拦住了。最后他对旁边的一个人说:“把我捆了吧。”那个人就是司令的助手,早就嫉恨李胡子,这时还没等司令开口就抽出了绳子。可是司令兄弟把他喝退了。
司令兄弟扳着李胡子的肩膀,一块儿往树林子里走去。在林子里,他埋怨李胡子:“你只该告诉我一个人……”
李胡子摇摇头。
“你当着大伙的面讲出来,就等于把自己交出去了。”
“我说过,明人不做暗事。”
司令兄弟跺脚:“混账!你不要命了?”
李胡子不吭声了。
司令兄弟泪花闪闪。
李胡子拍拍他的肩膀:“该做的做去吧。”
四少爷终于赚了一条命,他很快在整个平原战事当中起了极坏的作用,使纵队一方蒙受了巨大损失。围绕着争夺海港交通要道、还有最后的决战,他都成了一块顽石。更可恨的是,在即将收复这片平原的时候,他竟然随着那一方的要员撤到了江南……
上峰对于这个事件的批复未出预料:将李胡子就地正法。这个批复是绝密的,整个队伍里只有司令一个人知道。
那一天司令兄弟一夜没睡,喝一会儿酒哭一会儿。他让警卫员去看看李胡子睡了没有?警卫员去看了,说:“睡了。”
“那好,不要惊动他,他醒了立刻告诉我。”
司令兄弟在屋里踱步,好不容易把眼泪止住。后来警卫员报告说李胡子醒了,他立刻戴上帽子往外走。
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然后让守门的人走开。
他进了囚室。
李胡子坐起来,好像还有点瞌睡的样子。
“大哥,你真睡得着啊!不过我不得不赶紧到这儿来——趁着天还没亮,或许一切还来得及……”
02
黎明前的一阵黑暗里,司令兄弟把囚室不远处的两个士兵赶开,再次进屋。李胡子再次醒来。司令兄弟说:“大哥,我不得不来告诉你,趁着天还没亮,你必须走。”李胡子笑了笑,他的手掌上还沾着干结的鲜血,一抬手,凝住的血块一片片脱落下来。他像没有看到,伸手拍打司令兄弟的后背,最后还笑着摘下了对方那圆圆的眼镜。他放在手里看着,哈了两口气,用衣襟擦了擦,擦得一片洁净,然后又给他戴上:
“好兄弟,我正要找你,你说得对,我要走就得赶快。不过我还要回来,你等我吧!”
“回来?你赶紧吧,跑得越远越好。你骑上我的马,我的马快。还有,你带够水,带够干粮,不要回头,不要再想这支队伍,也不要留恋这片荒原。快走,赶快走,天快亮了……”
司令兄弟一次次地掏出怀表。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光里,两人抱在了一起。
司令兄弟的泪水把镜片打湿了。他拍打着李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