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花上自己的一生来收集这些屑末……
△我们后来又约会过。冒着生命危险。在她出生的那个小屋里,一个贫民窟里,我们爱得死去活来。用她的话说,就是“你不要再怜惜我”——可我,怎么会不怜惜她呢?她就是我的所有我的一切啊。
从那里走开,我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拥有了她似的。
那天一路上我在想:该怎样惩罚那个凶恶的白痴和粪便呢?该用一颗当量足够大的手雷塞进他四方形的屁股里,来一次酣畅淋漓的拆解。有声音。滚滚雷声。
△我几乎不想为基金会工作了。但我没有辞掉这份公职。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谁在玩钱、他们的大部分秘密。那是低等动物所热衷的一种游戏。我生来不是做动物的,我是一个人。
人也有动物性。我的老师是一个大写的人,可是他也有动物性。猛烈的动物性,侵犯和撕咬。但这不是他的常态,而玩钱的那部分人却是以动物性作为常态。从这方面来说,我突然为死去的老师感到难过了,甚至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我如果早一点将内心里的原谅告诉他,他会不会避开那条绝路呢?
老师是一个人,他想杀死自己身上的动物性,结果连同自己这个人一块儿杀死了。
△在东部平原上我看到了真正的富庶。这儿真是得天独厚,自然条件棒极了。怪不得最大的葡萄酒城要出现在这里,遍地都是葡萄园。这些园子随便拿出一个都像人间天堂。可是你不能走到一些旮旮旯旯里,不能到一些隐蔽的角落——这里会像其他地方一样肮脏可怕。
一个人一旦变为书生也就再也不可能成为其他什么人了。他一生都会是野蛮的敌人。他追求所谓的正义和公理,直到死亡。他走到任何一片土地上,都睁着这样一双执拗的眼睛。
我一直感到和她在一起,就必须像一个最好的兄长那样生活。我会是一辈子不让她失望的男人。我一旦发生了偷窃之类的行为,她就会为我难过而死。我不是那种纯洁无污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可是我会冲动——为正义去冲动。有时我也想杀死这种冲动,可是我做不到。
有人讨厌“正义”这两个字,认为它是骗人的,它根本就不存在。不,它存在,每时每刻都存在。它坚如磐石,就看你有没有勇气去搬动和触碰了。
有一个人曾经恶狠狠地对我说:“看看你这张苍白的小脸儿吧,你能做什么?”他在蔑视我。他以为我身材单薄,体重不足七十公斤,就一定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他可能忘记和忽略了一些事实、一些历史上出现过的例子。
一个人的记忆力、决心、爱和仇视的能力,从来不是由身高和体重来决定的。那些粪便也许应该小心我一点才是。是的,我可能是、我必然是——他们一生的顽敌。
△我有一个平原上的朋友,以前误解了他的名字,总把他的“伽”读成“佳”这个发音。他也从来不做纠正。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字在这儿念“茄”。不同的念法大有区别。这里面隐含的东西让我渐渐体味着,深以为然。“伽”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个向往和象征?甚至是一个去处?具体到一个“去处”也许是不可能的。这里面隐约透露出他的两难心境,还有难言的一种悲凉。
我像他一样,有时真的不知该走向何处。我只好在这儿拥挤着、挣扎着,爱着和愤怒着。
另几位朋友——他们有的是大学里的同学——去了高原地区。那片苍凉之地上,他们几乎在重新开始。我深深地羡慕着。心底的向往日益强烈。
而这片洼地已经太挤了。经过了上千年的淤积,腐殖层深不可测。一代又一代的茂长和繁殖,拥挤不堪……我应该离开了……
我如果与之在高原相约呢?我是说那位平原上的朋友?还有,我如果与她相约呢?我的查查!我愿意变得一贫如洗,你呢?你敢于从出生地的那个贫民窟开始,和我手挽手地往前,走出第一步吗?
△如果不能离开,那么以我目前的处境来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堕落,二是撞碎自己。
撞,碰撞,剧烈碰撞,可是一时还不想撞碎自己。
可是那一天已经不远了。我似乎已经听到了血肉迸裂的声音。我还年轻,血流滚烫。
我多么想念你,查查!查查!查查!
下篇
△回到城里的日子格外煎熬。这儿离查查太近了。当然她可能不在城里,要知道那个家伙带着她到处跑,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无数的隐秘处所,各种花样,他都要让她从头经历一遍。就像接近了世界末日一样,他疯狂地挥霍。他们昨天还在美国西部晒太阳,今天可能就在城郊的一个别墅里游泳了。
基金会里的二老板只大我五岁,是极有背景的一个女人。她在财富上虽然难以和那个家伙相比,可是已经进入了物质享乐的自由境界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平时她像个男人一样,举止帅气,这不但不让我讨厌,还令我多少有点喜欢。她留了男人一样的板寸头,因为眉目英俊,所以有了另一种可爱。因为大老板基本上是不问事的,所以她的权力超大。
她喜欢我,给了我许多自由。我一连许久不到单位上来,她也可以容忍。她对我的要求十分简单,即为其完成一些轻松的工作,如果稍有难度,她即让别人去做了。我渐渐发现她对我表面上的文弱有一种同情在里面;或者有一种爱惜在里面。人是特别复杂的,比如她,与我交谈时很希望我们都是男子——一对男性伙伴。她心理上愿把自己归于男子,但这又与她开拓事业的魄力无关。
她在城东的一个地方有一个稍稍隐蔽的地方,从表面上看是一般化的带阁楼的平房,内部却是极高级的。这儿甚至有室内人工湖,有湖边沙岸。几把躺椅一摆,你恍惚觉得是在野外的某处——大河或大海旁边。她带我到这里来过。在湖边她偶尔要吸一支烟。平时她没有这个嗜好。她从不下水,但衣服穿得十分宽松简单。她要求我也这样。
我从没有对她说起过查查的事情。
从阶层上划分,她多少接近一点掳走查查的那个家伙。但我不厌恶她。因为她有一种无法掩藏的朴素,对人还算诚恳。她并不掩饰对我的喜欢,却从来不让我难堪。她说:“都是过来人了,愿意做你就做一点,有障碍、不愿意就算了。”我说:“我不愿意。”她说这没有什么,这种事勉强不得的。
在深夜无眠的时候,我们俩在湖边躺了几个小时。这时愤恨的泪水在我的眼中旋转,但她一无所知。我在想自己的查查。我真想以吓人的堕落报复一下。我这样想时,竟然十分冲动。
我真的有些蛮横地对待了她。她有些害怕和吃惊。她说:“白,你也是豹子啊。”
我的泪水不适当地流了许久。这让她明白了什么。她何等聪明啊。她吸了一支烟,说:“白,你是有爱情的人。”我没有回答她的话。我恨自己在她面前流了泪水。
我对她有特殊的感激。她并不邪恶,虽然在金钱的方向走得很远了。就因为她,我离开这个基金会的日子拖了很久。是的,我未能毅然割舍。
后来我们那方面的事情极少。但是她因为我心里埋藏的东西而怜惜我。她没有深问,但她感到了我心里的痛疼。
△这片美好的平原!我在心里将其当成了查查,她们有一样的命运。都一样被掳走了。一时不能归还,饱受侮辱欺凌。我为老健他们所感动,回头看一下自己这几十年,几乎没有过这样清晰透明的友谊。完全是无关乎个人利害的交往。
是的,我的一些朋友鼓励了我。但我并非按照他们的旨意做事。我有自己的眼睛和心。我甚至不能听从宁伽的劝阻。我比他更加一意孤行?我曾在私下里将自己与之做了对比,发现我们之间差异很大。表面上看志同道合,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首先是经历的不同造成了这些区别。他的生活道路比我曲折十倍,比我深谋远虑,也不乏韧性。可是他的顾虑也远大于我。他还有一种反复判断以至于丢失了宝贵机会的那样一种缺陷。但我不愿说他更胆小,而只说他缺少某种行动的性格。
△我渴望痛快淋漓的冲决和行动。在这次行动之前我除了与城里的那些好朋友谈过,还和我的直接上司诉说了心中的忧愤。她的心离平原上的农民多远,可是她竟然完全理解他们,也理解我目前的处境。我知道这不完全是因为情感上的关系。她痛恨不平和欺凌,但她却稳稳地做了一个利益享受者。这就是她的复杂与矛盾性格。
她愿意从金钱上资助我,我拒绝了。
第二天就要回平原了。我们在一起待了一夜。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她这一夜对我好极了。好像我就要一去不归了似的。就是这一夜,我问了她一个绝不该问的问题:许久了,从来没有见到你的男人,你也没有提到他。她听了就笑,说:“那东西!”
说过这样一句话就不再提他。但我知道她现在的男人是一个严肃而正统的人,职位很高。她没有孩子,她和他基本上也没有往来。有人私下评价说:“只要是事业干大了的夫妇,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
△宁伽最有趣也最让我感动的是,将我引见给一位绝好的姑娘。这样说没有一点玩笑或不恭,那姑娘真是可爱——极其可爱。她的聪慧与敏感、善良,都是第一流的。第一次见她时吃了一惊,就像夜间的满天云朵里突然闪出了一轮明媚的月亮。那双眼睛面前什么都无可逃匿。我甚至认为她一眼就可以看穿我在想什么。
可是我不能走近她。为什么?因为宁伽的缘故吗?当然不是。他和她情谊深厚,但仅此而已。
我觉得自己比她更为污浊,她的纯洁让我望而却步。再就是,我无法忘记查查。查查对我来说,可能就是永远的查查。
我是一个什么人啊?深情,专注,却又和另一个女人有了那种暧昧。我鄙视金钱的腐蚀,可是又常常并不拒绝、甚至是多少贪图物质方面的安逸。我嫉恶如仇,但在巨恶面前又不止一次地忍让和退步。我刚毅冲动死都不怕,但有时在得失之间又会反复权衡,屡屡贻误。我所钦佩并努力实践着的行动性格,不但没有严格地贯彻下去,实际上还差得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