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老六已经气得青筋暴起,连连跺脚:“这个畜生!……伤天害理呀!……”再也说不出话。黄毛兽看岳老六火起,抹抹泪,又轻中带硬地说:“六舅!我是看在你老人家的面上,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你若管呢,我黄毛听你一句话!你若不管,我就和他拼个死活。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啦!……”
岳老六一听慌了。他忙截住黄毛兽的话头:“外甥!再说,你们俩是表兄弟,可不能拼命!我去教训他,我去!我这就去!你候我的音讯!你六舅决不让你……再受委屈!”说罢,怒气冲冲,奔街里去了。
今天柳镇街上到处是人,三道街二面二排满了出售的东西。蔬菜,粮食,百货,杂品,要什么有什么。牲畜市场和杂耍卖艺的场子,都挤到街外的空地上去了。
地龙的书铺子格外热闹。四官乡的年轻人要买书的很多,三间书铺挤得满满的。以往卖书,都是顾客到书架自由选择,选好了付钱。可今天人太多。初时只有花妮一个人上班。她怕丢了书,就在书架前拉了一道绳子,顾客要哪本,她就拿哪本。一本收了钱,再卖下一本。她忙得满头是汗,硬是照应不过来。一些人等得不耐烦,便凶她:“快一点好不好!”“看你慢腾腾的!”还有一个小青年挖苦她:“地龙花钱雇人,也选个清爽一点的。咋拣下这么个胖丫头!……”气得花妮和他吵了一阵子。她都要急出泪来啦。昨晚回到家,母亲就劝她:“花妮,咱别书铺里干了,惹是非哩!你没看黄毛兽……”花妮没好气地说:“地龙受了伤,这节骨眼上不去,对得起人吗?”母亲噙着泪,不好说什么了。今儿一大早,花妮就来书铺了。比往常来得还早。地龙还躺在床上,浑身疼痛。一看花妮来了,就要起床。花妮说:“你躺着别动!好好养养伤,今天我自己干!”挽挽袖口,就收拾书铺。地龙想了想,只好由她。心里却挺感激。
花妮和人吵架的时候,他躺不住了。他不能看着花妮受委屈,就挣扎着爬下床,正要从里间出来,忽然听到林平的说话声:“啊呀!怎么吵起来啦?”有人给他说了一句什么,林平忽然笑起来,劝解道:“算啦算啦!花妮一个人忙不过来,大家包涵一点。来!花妮,我替你拿书,你来收钱,行不?咦——地龙呢?”花妮说:“他在里头躺着呢。”“咋?病啦!”花妮低声说了一阵什么,林平一头撞进里间:“地龙!不要紧吧?”这时,地龙听到林平说话,刚又躺下。一看林平来了,只好又坐起来,低下头说:“没啥。”他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伤。可林平还是看到了,吃一惊:“半边脸还肿哩!快躺下!外边生意忙,我帮你卖!放心好了。——哎?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地龙说:“不用。”就躺下了。林平看他躺好了,转身要出去,忽然又折回来,坐到床沿上,笑眯眯地说:“哎!地龙,今天猫猫来了呢!”
“她在哪里?!”地龙猛欠身,几乎是冲口而出。可忽然又觉到失态,慢慢躺下,掩饰地闭上了眼。
林平都看到眼里了。笑笑说:“她在茶馆那儿算命呢!有个老先生,眉毛胡子都是白的,人也长得斯文,说是演周易。围了一圈人。我说,别是骗人吧!人的命还能算出来?她说:‘你懂什么?周易是科学!’就挤进去了!”
地龙心里一动,她还是那副性格!可她算命干什么呢?就问:“她到底干什么来啦?”问了又后悔。但他又实在想知道猫猫这趟来柳镇和自己有没有关系。人的感情也真是奇怪!
林平又笑了:“她说来赶会,看看热闹,解解闷。还有,昨天我回家去了一趟,看看老母亲。回来时经过县城,我去看她。聊了一阵子,我说起前些日子从岳庄回来——噢!忘了告诉你,那天下乡,我经过岳庄,见到你父亲母亲了呢!”
地龙看着他:“你去我家啦?”
“不仅去啦,还吃了晚饭!两个老人都想你啦,抽空回去看看吧!——就是那天,吃过晚饭回来时,在树林里迷了路,无意间摸到影柳庵去了!和那位尼姑师父闲谈了一阵子。听得出,她是个学识渊博的人,对许多事极有见识。她称自己是出家未出世,假尼姑。我猜想,她肯定有不平凡的经历和难言的苦衷,可惜她不肯说。我把这个神秘人物给猫猫说了,她极感兴趣,一下子跳起来:‘啊哟!有这么个人?明天我去拜访她!’我说:‘你又不出家,拜访她干什么?’猫猫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会削发为尼呢!’说这话时眼圈都红了。
我很纳闷,就问她:‘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吧?’她说:‘没有!’我说:‘是地龙得罪了你?’她说:‘你别提他!’我说:‘咋的?’她说:‘地龙是天下第一号傻瓜!’我就笑了,知道你肯定惹着她啦!就问:‘他是第一号傻瓜,你呢?’她说:‘我是特号!’停停又说:‘那个大憨熊!我就不信傻不过他!’恨恨的。我笑得肚子疼,就说:‘天下有比精、比能的,还有比傻的呀?’她也笑了:‘咋说我是特号傻瓜呢!’说着眼泪就出来了。我看着不对劲,又试探她:‘明儿去柳镇,去不去看地龙呢?’她一背脸:‘看他个鬼!我恨死他了!’喂——地龙,你们到底怎么样啦?”
地龙也不吭气,翻翻眼,心想,还问我呢?问你自己吧!林平看出他的意思来了,有点尴尬地说:“我知道你还误会着我。其实没必要!我爱过她,追求过她,但我没搞阴谋。当初都告诉你了!你应该记得。可我失败了,半年前就失败了,失败得很惨!今天没时间细说,以后再慢慢告诉你。我看出来,猫猫还在爱你,从骨子里爱!邪门!”
地龙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屁!前几天,她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林平苦笑了:“我想挨骂还捞不到呢!女人就这样。她要一对你客客气气的,就完蛋了!……”
正在这时,门外一声肆无忌惮的喊叫:“林平在这里吗?”
花妮应了一声:“在!”就往里间喊:“林书记,有人找!”
林平低声说:“猫猫来了!喊她进来吧?”
地龙一把扯住:“别让她来!也别告诉她我在这里!”这一阵,他心里很乱。他想起多日来对她的猜疑,想到昨晚和花妮的亲近,忽然有一种失贞的感觉和惶恐。
林平只好迎了出去:“猫猫,我在这儿!”
“知道你会在这里!走吧,陪我去影柳庵!”
林平犹豫了一下,赔笑说:“今天……地龙有点不舒服,花妮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想帮他卖卖书。要不,你也来吧?等下午不忙了,我再陪你去,行不?”一屋青年人都惊奇。一会儿看看漂亮放肆的陌生姑娘,一会儿看看他们的林书记。不知这姑娘为什么这么厉害。连他们的乡团委书记都怕她似的。
猫猫旁若无人,冲林平恨恨地一咬牙:“马屁精!——你不去,我自己去!”转身走了。一屋年轻人都笑起来。几个小青年乱起哄:“咋像个女妖精!”“嗨!别乱说,说不定是林书记的老婆!”有人就喊:“林书记,你怕老婆呀?要不要我们帮你揍她一顿?”大家笑得更开心。这些乡下小青年粗野得很。林平红着脸制止大家:“别瞎说!买书卖书!谁买?……”
外间的哄闹,地龙都听见了。他知道猫猫骂林平是给自己听的,心里愈觉不安。而林平的坦诚,又令他从心里佩服,这家伙,是个当官的料!
书铺里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秩序。有林平帮助,花妮不那么紧张了。不大会儿竟卖出一百多块钱的书。
正在这时,岳老六一头撞进来,杀气腾腾地大喊:“地龙!地龙!……”一个小青年被他拨拉得差点摔倒。
花妮先看到了,惊慌地扯扯林平:“你、你看!……”
林平正从书架上拿书,一转脸,也吃了一惊。他看岳老六气色不好,忙丢下书招呼:“大爷!你来赶会?买点什么东西?……”
岳老六三间屋一扫,不见地龙,怒冲冲又问:“那孽种呢?”花妮看他要吃人的样子,忙说:“他、他在里间躺着呢……”林平忙冲她挤眼,上前说:“大爷,你找他有事?他身体不舒服……”
岳老六也不理他,一步跨过拦人的绳子,直奔里间。地龙已闻声坐起,一看爹来了,就要下床。岳老六脸色铁青,揪住他一只耳朵:“啪!啪!啪!……”连连在他脸上掴了七八个耳光:“畜生!你想蹲大牢了不是!……”林平已随后追来,赶忙拉开:“大爷!你这是干啥?有话好说,地龙还病着呢!”
地龙被他打得晕头转向,两耳轰鸣,本来还肿胀的脸上,顿时暴起一道道红印子,满头满脑火辣辣地疼。他茫然地看住暴怒的父亲,不知究竟为了什么。
岳老六被林平拉扯着,仍挣扎着要去打。但他挣不开。就水牛一样喘着粗气,喉咙里咕咕响,憋了半天,才冒出话来:“你昨夜干的好事!凭……凭什么去管哑巴……的事?你、你凭什么!你得寸进尺!争了这五分宅基,再去……争人家老婆!你还算个人吗?……”他暴跳如雷,叫骂不止。引得街上赶会的人都拥来,围着书铺子往里张望:“出了什么事?”“岳老六揍儿子哪!”……
地龙如梦方醒!肯定是黄毛兽截住父亲告了状!小人!他翻翻眼,看看暴君似的老爹,没有吭声。只扁扁嘴,吐出一口血沫子。一伸腿又躺床上了。他知道,这件事给他说不清的!
岳老六再次被儿子的轻慢激怒了!他猛地推开林平,扑到床前,摸起地龙的一只鞋子,劈头盖脸又打:“噼啪!噼啪!……”林平忙蹿上去,一把夺下鞋子扔了,又拦腰将他抱起:“大爷!你咋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打哩!……”拖住他就往外间去,又一直拖到门外:“大爷,你先到我那儿去!……”岳老六像发了疯一样,在林平怀里乱窜乱蹦,一路叫骂:“……宅基……哑巴……你狗日的黑了心!……你就不怕乡亲们骂你缺德!……这书铺子从今儿起,给我关门!……”
看热闹的人呼啦围上来,伸长脖子往里看。四官乡的百姓中,有许多人认得岳老六。在他二十年的单干生涯中,曾有过多次大会挨斗、游街游乡的历史。岳老六也算得上这一方名人了。都知道他认死理,也佩服他的骨气和耿介。开书铺的黑脸小子是岳老六的儿子,大家也都知道的。但今天为何这般和儿子怄气,仅凭岳老六前言不搭后语的叫骂,终于还是不甚了了。于是便互相打听,于是便有一些街上人在那里解说。
此时,江老太的周围也站了一片人。她忘了卖瓜子,正在挤眉弄眼地说着什么。昨晚地龙和黄毛兽打架的事,她并不知道。但凭她灵敏的嗅觉,断定出了什么事情。也就不失时机地做起宣传来。她从地皮官司说到书铺子,从地龙勾引哑巴(她极愤慨地说:“我多次亲眼看见!”)到如何引诱胖姑娘花妮,说了个云山雾海。一群乡下人听得呆了。
对地皮官司一案,四官乡的百姓也早有所闻。一个乡下人到街上开店,是很引人注目的。孰是孰非,和街上人所见略同。但谈起来时,却是另一样说法:“岳老六的儿子虽则无理,却为乡下人争一口恶气!街上人何曾讲过道理?”这话还是那位读过关雎的老先生说的,因此传开来便极有权威,一时竟众口一词,舆论一律。可现在听到地龙在街上招惹女人的事,便不免有些汗颜,仿佛地龙为乡下人丢了脸。于是就有一位老者说:“让老六教训他一顿也好!小小年纪,学得没皮没脸,全不知个廉耻!”但接着就有一个年轻人不以为然:“呔!街上的女人全是些骚货,不知是谁勾引了谁哩!”此话很得几个人响应。江老太模糊听到了,变色道:“你们胡吣些什么?……”又一个素和江老太熟悉的乡下汉子打诨说:“他们说,当心地龙把你也勾了去!”一片乡下人都开心地笑起来。江老太被耍,恼怒道:“放你娘臭屁!——那黑小子敢碰碰老娘,我一刀给他割了去!”那汉子又逗她:“割了去?你一个人拿回家玩呀?”又是一阵哄笑。江老太气得紫了脸皮,连连拿手捶那汉子:“都滚都滚!你们这些乡下佬!……”乡下佬们便嘻嘻哈哈散开,又去围看岳老六。
此时,丁字街口已经围得水泄不通。林平热出一身大汗,也没把他拉走。岳老六依然在大喊大骂,已经声嘶力竭。他被儿子气昏了头。多日来的怨愤全爆发出来了。儿子一个多月不回家,仅为卖书倒还罢了,却做出这等下作事,把他老脸失尽,他岂能不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