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低头看看表:“哟!还差十分钟,车就要到了!”说着跑回里间,拿出皮包往胳膊低下一夹,出门要走。花妮突然喊住他:“你等等!穿上我的雨衣。”地龙扭回头,看雨衣太鲜亮,也小了点。稍一迟疑,说:“算啦!一上车就没事啦。我走啰——!”一弓腰蹿出书铺子。花妮在后头喊:“你今儿还回来不回来?”地龙在雨中扭回头,大声说:“争取回来吧!万一回不来,你给看着店,再找个伴儿——!”然后跑走了。
公共汽车站在东街尽头的公路沿上。等车的人很少。公路上空空荡荡,水淋淋的。地龙刚跑到附近,就看到路北的客栈过道下,民政助理老裴站在那里避雨。怎么,他也要进城吗?地龙不想和他说话,刚想躲开,老裴却大声喊起来:“地龙——!你也进城呀?来避避雨哇!”
地龙只好去了。头发已淋得一缕一缕的,往下滴水。他一边拿袖口擦,一边应酬:“裴助理,你进城?”
老裴说:“进城。办公差!”抬头看看天,“这个熊老天爷,下雨也不看看节气……呃!地龙,听说那天庙会上,你父亲打了你啦?”地龙没吱声,心里却烦。他不愿让人提这件事。“嗨!”老裴按照自己的思路又说,“岳老六也糊涂了!啥时见了他,我非要说说。打什么哩!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别往心上放!他是爹,你是儿。打你一顿,也不能说父子绝情的话!你爹人耿直,这我知道!……”
老裴俨然长者,只顾说。地龙只好硬着头皮听。对老裴,他有股说不出的味。若说他人坏,那不公平。他当民政助理二十多年,全乡没有不认识他的。人胖得像个大肚弥勒,爱说爱笑,爱管闲事。人缘极好。他官职不大,却掌着许多实权:结婚离婚、发放救济、处理民事纠纷,都少不了他。在乡政府院也是个勤快人,什么杂事都交他办。他人头熟,总是办得很妥帖。可地龙却老看他不像个干部,倒更像一个农民。像个乡间的和事老。但干部应是什么样的呢?地龙又说不清。
老裴很热情地和地龙说话,顺便教导了一番。这时,忽然一顿脚:“哎——!!”地龙吓一跳:“什么事?”
老裴说:“地龙,你进城代我办一件事行不行?”
“我能代你办什么事?”
“能!这事准能。你代我办了,就省我去一趟了。”
“说吧。只要能办。”地龙心想,他倒会钻空子。
“是这样。傅乡长有个女儿,叫猫……猫猫!前些日子来了个电话,她说要把她的私人裁缝学校搬到柳镇来,叫乡政府帮她找房子……”
“唔?!”地龙吃一惊,“结果呢?”
“傅乡长倒不大同意,可是林平特别热心。他接的电话,一口答应下来。乡政府研究后也同意了。准备把乡政府旧院的几间房子拨给她。我去就是说这事的。通知她一下就行了。啥时候搬,由她!看样子挺急的。”
“林平怎么不去?”
“今天乡政府开党委会,研究麦收的事。他没时间,就派了我去——咋样?你知道猫描的住址吗?说是在西关……”
“知道。”
“那就行了!——噢,想起来了,你和林平都是她同学,对不对?正好托你啦!”
地龙想了想:“好吧。”
“嘟嘟——!”
汽车来了。这班早车每天五点从县城出发,六点到达柳镇,然后回转。下午五点到六点,还有一趟来回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已经十年了。一条公路连接了城乡,使这一片古老而闭塞的村庄,一点点渗进现代生活的气息。
汽车在砂石公路上微微颠簸着,飞快地行驶。驾驶员是个年轻姑娘。她没穿工作服,着一件太阳红上衣。公路两旁的春玉米地一片翠绿。那件太阳红上衣就显得分外鲜艳。姑娘浑圆的肩头披着波浪样的黑发。她稳稳地把住方向盘,身子动也不动。看起来,她技术不错。她的座舱里装着一台三用机。机子里正播放着轻快的曲子。姑娘心境不错。细雨中行车,很有点诗情画意。
地龙坐在后面,看着她的背,生出许多感慨。三四年间,县城人们的穿戴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在县城上学时,别说司机,连大街上也看不到一个穿着如此鲜美的姑娘。是的,社会在变化,人们都在追求美——但这些和猫猫有没有关系呢?想来是有的。可以说,还在人们仍拘泥于呆板沉闷的生活时,猫猫就以自己入时的打扮,不羁的性格,率先向世俗进行了挑战。可以当之无愧地说,她是这个偏僻小城现代生活的先导!
几年来,你培养了那么多新式裁缝,几乎改变了整个县城人们的穿着。猫猫,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今天,你走在大街上,再不会感到沉闷、压抑和烦恼了吧?你的奋斗已经有了结果,就像这女驾驶员的衣服那样灿烂,那样辉煌。人们会感谢你的。你走在大街上,再不会有人指指戳戳,飞短流长了。人们会喜欢你,像喜欢一个美丽的天使!
……但是,你为什么要把裁缝学校搬到柳镇来呢?是真的遇上了什么麻烦?地龙忽然心中十分不安。两次见到她,她都显得感情那么脆弱。自己光顾着和她赌气,干吗就不留心一下呢?太粗心了!太粗心了!……
二十六 残忍的爱情
夏收夏种将至,连县城大街上的人都明显稀少了。
地龙下了车就直奔书店。他想进完货立刻就到猫猫那里去。新华书店恰好刚到一批新书,地龙赚钱心切,一下子拣了一千三百多块钱的书。可是身上的钱只够一半。会计换了,是个年轻姑娘。坚持不付清钱不能取货。地龙没办法,就问:“张华呢?”
“你问我们经理?找他也没用。制度就是他定的!”姑娘毫不通融。
“张华当经理啦?”地龙很为朋友高兴。
“他是毛遂自荐!”
“张华现在在哪?”
“早饭后去文化局开会,不知回来了没有,你去楼上看看。”
地龙一气跑到二楼。张华正在办公室翻阅各地来的订书单。桌上放了乱七八糟一大片。看见地龙来了,忙站起来招呼:“进货?”
“祝贺你伙计!”地龙不让自坐。又弹起来倒了一杯水。
“我这个经理是抢来的!看着气人。我干给他们看看。这不,正看订书单呢。以前订书有很大盲目性,不知道读者心理,老是积压。往后,你能不能搞点信息反馈,上下配合一下?”
“行行!——你没去开会哇?”
“没去。打个电话问问,没什么正经事。我拒绝参加!”
地龙看张华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好意思张口了。以往不在台上,可以糊弄。现在人家当经理了,不坚持规章制度怎么行?算了,别给他添麻烦了!地龙坐了一会儿,迟迟疑疑想告辞,去楼下退书。张华忽然问:“是不是又没带足钱?”
地龙脸红了。几年都是这样,真不好意思。只好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去把多出的书退出来。”就要走。
“不用!”张华一把按住他,“新会计前天刚接手,还不知这里头有个弯。我去告诉她。”
“弯——什么弯?”
“呃……”张华忽然语塞。可停了停,又按住他,“是这样——实话告诉你吧!这里账上有猫猫存放的一笔钱,给你做周转资金用的,一直……”
地龙一愣,霍地站起:“什么时候?!”
“从三年前为你办好营业证,她就放我这里一千块。以后,又不断投放,现在已经五千块了!”
“专为我用的?”地龙的声音打颤了。
“专为你用的!”
“你为啥不早告诉我?!”他一把捉住张华的手。
“猫猫不让告诉你。怕你自尊心太强,不愿接受。我们打过手结的!她的性格你知道,说一不二。若不是今天遇上这个茬口,说不定还会瞒下去。其实,老瞒着也不是办法……”
地龙被这意外的情况震惊了!呆呆地站着,不知说什么好。
“老实说,凭你现在的书铺规模,没有万把块钱,没法周转。这几年,多亏猫猫这笔钱顶着用。不然,我再是会计,也不敢走空账呀!”
原来如此!
蓦地,地龙攥住张华的手:“这批书,拜托你啦!我要去……西关!”转身就跑。咚咚咚咚!他几乎是滚下楼梯去……
……街道,楼房、店铺、行人、自行车、汽车、电线杆……全都那么模糊,全都一闪而过。地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见到猫猫,越快越好!……
绵绵细雨,如不尽的情丝,在天地之间挥挥洒洒。街面上已经形成一股股小溪。小溪淙淙,各自流向它应该去的地方。
地龙衣服淋得湿透了,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只知跑啊,跑啊,心里的火却越烧越旺。他索性把褂子扯下来,抓在手里,光着脊梁,在大街上飞奔。一身疙瘩肉黑油油的,闪闪发光。脚下溅起一溜水花……大街上的人纷纷转身,店铺里有人惊呼,看着这个惊马似的年轻人,不知出了什么事。
地龙一气穿过西关大街,拐进往南去的巷口,却突然一愣,猫猫裁缝学校的牌子不见了!他顾不上细想,立即跨进大门,跑过甬道,再往北拐。那个独立的庭院到了。
大门虚掩着。地龙使劲猛推,被淋湿的大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嘎”声,缓缓闪开一条缝。当他置身院中,茫然打量这个时时入梦的陈旧的庭院时,蓦然如入古刹。一股凄凉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地龙失魂落魄,像个落汤鸡呆在那里。抬头看,两棵古柏上分别蹲着两只乌鸦,原本蜷曲在那里。看见有人进来,“呀——!”惨叫一声,抖擞精神,直看住他。仿佛凶神恶煞的站班罗汉。地龙打个寒噤,大喊一声:“猫猫——!”一片嗡嗡回声。却无人应。
一条长着绿苔的铺砖甬道通向堂楼。堂楼前的葡萄架蓊蓊郁郁,枝干如蟒蛇盘绕,往上攀援。浓密的叶片凝着墨绿,不动不摇,默默承受着天雨的浇洗。
楼道上,几只麻雀啁啾啼叫,百无聊赖。
莫非,她搬走了吗?……
地龙撸一把脸上的水珠子,失望地转回身。可是一刹那间,又突然改变主意,扭转头,一步、二步……向堂楼走去。脚步那么沉重。每一步像有千斤。踩着一点渺茫的希望,踩着一颗狂跳的心。
上楼了!
几只麻雀受到惊吓:“扑棱———!”钻进雨雾中。
他在门外站住,想稳定一下情绪,也有点儿害怕。伸手之间,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他简直没有勇气敲门了。
可是突然间,地龙跨上一步,用膀子猛力一撞:“嘭——”门并没有闩死,倏然洞开。
他趔趄一下站住了。却把眼微微闭上,大气也不敢喘……也许是一秒,也许是十秒,也许只是一闪眼的工夫,当他重新把眼睛睁开时,地龙像遭到电击,浑身一颤!
猫猫像个疯子,几乎是从一条长沙发上弹坐起来。两眼惊恐地瞪着,死鱼一样。她面容那么疲惫、憔悴。浓黑的头发没有梳理,乱成一窝。只有湖绿色连衣裙下,急剧起伏的胸脯,才证明那是一个活物。
显然,刚才她受到惊吓。是从昏睡中被惊醒的。
地龙一个箭步扑上去,半跪在沙发前,一把抓住她:“猫猫!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他几乎是哭喊出来的。
猫猫呆呆地看了他好一阵,忽闪忽闪长长的睫毛,像刚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干涩的眼睛惺忪着,渐渐越睁越大……突然,她哇的一声哭起来,一头栽进地龙的怀抱里:“啊啊啊!……呜呜呜呜!……啊啊啊!……”哭着哭着,又抽出手,在地龙的胸膛上擂鼓一样敲打:“啊啊!……乡巴佬!……我打死你!……打死……你!啊啊!……”
地龙湿漉漉的胸膛,被她拍打得水珠迸溅。他也不躲闪,任她哭,任她打。自己的泪水也如泉涌一般。他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背,她的肩,她的松散的发,她的被泪水弄湿的脸蛋儿。他完全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情海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仍这么紧紧拥抱着,一句话也不说。猫猫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头抵住地龙的胸膛,撞着,抚摩着,还在低声哭泣。地龙坚定了自己的猜想,猫猫一定是遇到了巨大的打击。不然,像她这样的性格,决不会如此流泻泪水的。她一向那么坚强,那么乐观,那么毫不在乎,为什么变得这么脆弱?……他猛地把猫猫拉起来,两眼射出凶光,像要立刻去和什么人决斗:“猫猫!遇到……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猫猫眼泡都哭肿了。这时,她定定地看着地龙,缓缓地摇摇头,一下又伏他怀里:“什么事……也没有……”
地龙一下将她扔在沙发上,吼起来:“你撒谎!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要瞒我!”
猫猫在沙发上坐好,理理头发,深情地看着面前这个愣小子,苦笑了一下:“不骗你。真的……没什么事。”
地龙诧异地重又坐在她身旁:“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猫猫轻轻叹了一口气,倚他身上,又哽咽起来:“我只是……觉得累……像走了几万里……路。这许多天……我就……盼着……你来。看见你……来了,不知怎么的……就想……哭。真想这么……靠着你……睡一天,睡……一个月……睡上……一年……”
她梦呓似的,不再言语。只像孩子一样,把头重又拱进地龙怀里,便安详地躺着不动了。地龙轻轻揽着她,心里翻腾得那么厉害,心中升起一种父兄样的情感。他轻轻地说:“猫猫,你心里有什么话,就慢慢儿说吧。不愿意说,就这么躺着……也行。”猫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要说有什么事,也真没有。要说没事,这几年的烦恼……又那么多。干一点事情,真不顺心呀!……”她心里想说,不吐不快,终于把自己几年来的情况,详细告诉了地龙。
她说了整整一个下午。